何大用不急不徐地進了廚房，放下碗筷，才折身回臥室接聽。這就是官僚化，從前，何大用還是小科員的時候，手機響，命令到，他隨時等著接圣旨似的，絕不肯讓手機唱到第三句。而如今，當了局長，一定要唱到撕心裂肺，否則是絕不肯接的。

接，是副局長周井。

周井這個名字，說來還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當年父母本來給起的是“周進”，后來農村戶口并入城市戶口時，工作人員錄入信息馬虎，就變成了“周井”。這名字聽起來也沒什么，也算大氣。周井出生的年代，只要有個名字就行了，都沒啥講究。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名字被賦予了形神畢肖的意義——橫豎都二。

“唉呀唉呀，何局，大家都想去看看你，一會兒局里人要去你家，你在家的吧……我們二十分鐘就到，不會打擾您太長時間……嘟嘟……”手機掛掉了。

這個急先鋒性格的周井總不給人喘息的機會，何大用搖搖頭，低聲自語“大炮筒子。”

“爸，你說誰呢？是不是周叔叔？”給給正貼在門邊，嘟著嘴，哼著鼻子，做了個鬼臉。

何大用的臉微微紅了一下，還好皮糙肉厚，看不出他的窘態。

“哦，那個……一會兒家里來客人，給給幫爸爸洗點水果，我要換一身衣服。”

何大用去衛生間又洗了把臉，梳理了頭發，回臥室換了干凈的襯衫。到客廳和女兒一起看柯南。“爸，吃藥，”給給端水和藥放在茶幾上，“吃完藥去床上休息吧。”何大用笑笑，撫摸著給給的一頭秀發，“謝謝女兒，一會兒有客人來，我總得撐點門面嘛，等客人走了再回床上好不好？”

“好吧，下不為例。”給給撇撇嘴，把藥片塞進何大用的嘴里，何大用喝了口水，把藥送下去。父女倆一起看電視，給給削著蘋果，果皮粗線條地垂下來，不一會兒就卷成細細的線條了。“給你，爸，吃個蘋果。”何大用咬了一口：“真甜。”

周井敲門的聲音像抄家似的有聲有色，鄰居老太搞不清是敲誰家的門，探頭來看。何大用及時開了門，讓他們一行五人進了屋。為首的當然是周井，捧了一大果籃，頂在肚子上進來的。后面的是超短裙李美麗，李美麗捧著一捧花，百合。后面是小分頭趙韋，臂間夾著一箱特倫蘇，呵斥帶喘的。后面是細高挑李剛，肩上扛了一箱紅酒，把本來180的大個子壓成了175。后面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的朱石榴，抱著一個禮品盒，包裝精致，扎著蝴蝶結，不知是啥。

“唉喲胃，我說何局，保重身體哦……”周井嘴快，放下果籃貧上嘴，用他慣用的自導自演的方式。

“唉喲胃，我說何局，吃好喝好心情好哦……”李美麗接著茬，似乎是排練好的舞臺劇。

“唉喲胃，我說何局，開車要看路耶，沒事別上樹耶……”李剛這大嗓門，直點何大用的痛處，十幾年的駕車經驗，這是頭一次馬失前蹄。

“唉喲胃，我說你們，別拿何局開涮了，行不？咱何局這是大難之后必有大福……”朱石榴將禮品盒遞給何大用，“何局，小心放起來……好東西！”何大用會心一笑，把禮盒放在三十八寸液晶電視旁邊。

李美麗小聲嘀咕著：“每次到她那兒就斷捻兒……”周井咧了咧嘴，咧成一個周星馳式的深V假笑，用胳膊肘兒捅了她一下。

給給“叔叔阿姨”地叫著，端茶送水削蘋果。把李美麗喜歡夠嗆，“唉呀，給給妹妹，快別忙活了……”

那邊趙韋調笑道：“嘿，給給，給叔叔削個蘋果……”

“唉，我說，偉哥，你這明擺著是占我便宜嘛……”李美麗瞪了趙韋一眼。

“唉，唉，我說，我覺得偉叔叔比偉哥好聽……”

“呵呵，美麗，孩子就是孩子，還是叫你阿姨吧，咱們都是同事，我也不能平白收個侄女啊……”何大用微微笑著，把其他人逗得前仰后合。

“你們一個個都不是好人！”李美麗嘟著嘴，聳著肩，一副受委屈的樣子。

給給把削好的蘋果送到李美麗面前，“阿姨，吃蘋果！”大家又樂了。

“我說你們的耳朵怎么那么靈呢？誰告訴你們我住院的？這點小病不算啥！”何大用問。

李美麗掩口一笑，神秘地瞟了一眼周井，從嘴里擠出四個字：“小道消息！”

“哦？”何大用看了周井一眼。

“唉呀，沒什么啦，就是唐醫生是……是內部人嘛，所以，那天回家都原原本本地向我匯報了……”周井傻笑了兩聲，大家附和著，像同謀一樣，笑得旗開得勝。何大用也微微挑動了一下嘴角，呷了口茶。內部人？之前怎么都不露口風，白白沾了他不算人情的人情。

何大用不笑的時候，好像冬來了，尷尬有如結冰。有那么兩秒鐘，時間被抽走了，誰也沒有做什么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等待下一秒。

“唉，說點正事，開學我女兒就上初中了，你們幫著操操心，問問各學校七年級班主任都是誰。本來呢，這事我應該親自辦，誰知出趟門就出了意外……”何大用一本正經地，靠在沙發上，右腿壓在左腿上。

周井撓撓腦袋，沒有頭緒：“離開學還有一個月呢，各學校的安排還沒定下來，不用太著急……”李美麗也“是啊，是啊”地應和著。

“何局，我給您說幾個人，您參考一下……”朱石榴扳著手指說了幾個人，“這幾個都是區里出名的骨干教師，絕對是各學校七年級用來做招牌的，具體情況還要等開學各學校的安排。何局，這事就不用您親自過問了，我幫您打聽，一準讓您滿意。”朱石榴優雅地坐在沙發上，旁若無人地說著各學校的情況，周井臉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好像肉里有一個跳蚤想跳卻跳不出來。李美麗笑容有點僵，撇著的二郎腿收了回來，她抽動嘴角的不服氣讓朱石榴看在眼里。

“行，石榴，你費心了。”何大用不急不徐地扒著香蕉，“咱們局里，各項事物我還不太熟，仰仗各位兄弟姐妹的地方還很多，希望各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都是一家人哈……唉，來來來，大家吃水果……”

周井接道：“何局，這個你放心，咱們局向來都抱團，啥也別說，都是兄弟姐妹。”這話像是肯定，又像是期待。何大用眼神一掃，所有人都帶著笑，像開花饅頭一樣。

何大用一邊聊天，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胃，好像馬上要臨盆似的，這些人也似乎并非來探病的，而是來賀喜的。李美麗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蘋果”，沒接，按掉了。她沖周井使了個眼色，傳遞著“撤”的意思。朱石榴閃開視線，佯裝欣賞盆景。周井號召了一下，“咱們——撤吧，讓何局好好休息。”一行人就忽拉拉地都走了。

給給打開禮品盒想看看是什么。“爸，人參！鹿茸！”給給一樣一樣點著，舉著一個鹿鞭問，“這是什么呀？”何大用看了一眼，“啥也不是，放下！”

“哦，我知道了——是笛子！”給給擺在嘴邊，做出一個吹奏的動作。

何大用一把搶過來，一腦門子的線！

那個多雨的悶悶的夏天，何大用怕打針，吃了一個月胃藥，陪給給打了一個月游戲。沒有應籌，沒有作業，父女倆可真是樂開了花。可惜好日子不禁過，一眨眼，就開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