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蒙蒙亮。

有人在輕輕叩門。施主，今日依舊大雨。

師父的臉在陰影里，似是有些輕輕地哽咽。

我想起那個面容嬌美的女尼，經年之前是何等傾城城郭的容顏。

我去開門。她舉著傘，面容淡雅，輕聲相問，兩位施主不便趕路，便停留幾日吧。

我微微地頷首，如此多謝女菩薩。

她轉身走，妖嬈依舊的腰身裹在深灰色僧袍里婷婷裊裊地遠去。配著那蒙蒙的雨景，那把滄桑的油紙傘，便是我一介女子也看的癡癡如夢。

回頭，看到師父的眼神也跟隨了那身影遙遙遠去。

那個叫做了真的小尼又一次笑意盈盈地出現在眼前，太好了，你們不走了。

師傅淡笑，怎么個好法呢。

有人陪我說說話呢，天天跟師父在這里快要悶死了呢。她恬然地笑，一點也不似出家人的拘謹。

你在這里長大么。我忍不住問。

她大大的眼睛轉了幾個圈兒，而后慢悠悠地說，算是吧，記事時候就在這里了。

昨夜燈下看不真切，今天細細的端詳，這個小尼姑倒是長的清秀之極，細眉大眼，一張小嘴紅若櫻桃。眉目間卻是似曾相識的熟稔。

師傅忽而神情一動，姑娘，你多大了？

十八歲，我今年十八歲了。姑娘淡然地笑，兀自拉了我的衣袖，姐姐，你好漂亮。

我也笑，倒是我該叫你一聲姐姐才對呢。

十八歲。師傅默默地重復。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了真在屋子里陪我用早膳，壓低了聲音說，我剛剛看到你師父往禪房去了，是去找我師父了吧。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透著聰靈。

我輕輕搖頭，誰知道呢。

她又靠近了一些，我想他們原本認識的吧，師傅昨夜在隔壁念了一宿的經。木魚敲得嘟嘟想。害我整宿都沒睡好。

我忍不住笑了。快些吃飯唄。瞎想這些也都是沒用的。

哦。她手兒剛拿了碗筷，臉上又泛起興奮之色，你給我講講外面的事情吧。不怕你笑話這些年我最遠不過隨師父到山下村莊里化齋。

我便愣住，我也是兩個月前剛隨師父從桃花谷出來的。

桃花谷。好美的名字。有很多桃花么。

恩，很多。春天的時候整個山谷都是紅色……說起桃花谷我便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我給她講那漫山的緋紅，好吃的桃花餅兒，甚至羅娘做的好吃的糕點……

了真聽的很認真，間或插上一兩句。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我。若是可以，你能帶我去桃花谷么。我想看看。春天的時候吧。我想看看大片的桃花。

我說，好啊。等我隨師父辦完事情回來的時候便帶你去吧。若是你師傅允許的話、

你們這是要去哪里呢。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她問的很急切。卻是一下子讓我無言以對。去哪里，做什么，我一概不知。他說走，我便無理由跟從。即便是天涯海角，有他在的地方方能安心。這樣的認從，是對是錯。

窗外的雨還是兀自下。視線迷蒙處我看到師父從禪房走來。黑發白衣明朗的面龐。

真好看。了真說，你師傅長的真好看。

我轉過頭看她，卻看到她左側衣領下若隱若現的一處胎記。

這是什么。我徑自拉開她的上衣。左側鎖骨處銅錢辦大小紫青色的斑點。她自是驚了，惶恐地想推開我的手，卻是徒勞。

師傅的一只腳已經邁進屋里，桃花……剩下的話留在喉間。

我板著了真的身子給他看，給他看哪個像是從他身體上復制下來的胎記。同樣的位置，同樣的顏色，同樣的形狀。我說，她十八歲，她從小跟隨師父長大……

我看著師傅的眼睛，看著那一池明凈終于有了波瀾與炫動。那一刻我忽然長大。我開始明白我的師傅并非開始便像現在般從容平和波瀾不驚，他也有過瘋狂，有過偏執，有過年輕氣盛，有過飛揚跋扈。這種種激烈在遇到我之前統統賦予別的人。是時間，留給我一個從容淡漠的他，無悲無喜與世無爭。我該感激么抑或該失落。失落與那段沒有我參與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