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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橋 (2)

她偶然看到孩子坐著的車是在水溝里顛亂著,于是她才想到她是來到橋東了。不安起來,車子在水溝里的倒影跑得快了,閃過去了。

“百八十步……可是偏偏要繞一里多路……眼看著橋就過不去……”

“黃良子,黃良子!把孩子推到哪里去啦!”就像女主人已經喊她了:“你偷了什么東西回家的?我說黃良子!”

她自己的名字在她的心上跳著。

她的手沒有把握的使著小車在水溝旁亂跑起來,跑得太與水溝接近的時候,要撞進水溝去似的。車輪子兩只高了,兩只低了,孩子要從里面被顛出來了。

還沒有跑到水溝的盡端,車輪脫落了一只。脫落的車輪,像用力拋著一般旋進水溝里去了。

黃良子停下來看一看,橋頭的欄桿還模糊的可以看見。

“這橋!不都是這橋嗎?”

她覺到她應該哭了!但那肺葉在她的胸內顫了兩下,她又停止住。

“這還算是站在橋東啊!應該快到橋西去。”

她推起三個輪子的車來,從水溝的東面,繞到水溝的西面。

“這可怎么說?就說在水旁走走,輪子就掉了;就說抓蝴蝶吧?這時候沒有蝴蝶了。就說抓蜻蜓吧……瞎說吧!反正車子站在橋西,可沒到橋東去……”

“黃良……黃良……”一切忘掉了,在她好像一切都不怕了。

“黃良……黃良……”她推著三個輪子的小車順著水溝走到橋邊去招呼。

當她的手拿到那車輪的時候,黃良子的泥污已經滿到腰的部分。

推著三個輪子的車走進主人家的大門去,她的頭發是掛下來的,在她蒼白的臉上劃著條痕。

“這不就是這輪子嗎?掉了……是掉了的,滾下溝去的……”

她依著大門扇,哭了!橋頭上沒有底的橋欄桿,在東邊好像看著她哭!

第二年的夏天,橋頭仍響著“黃良子,黃良子”的喊聲。尤其是在天還未明的時候,簡直和雞啼一樣。

第三年,橋頭上“黃良子”的喊聲沒有了,像是同那顫抖的橋欄一同消滅下去。黃良子已經住到主人家去。

在三月里,新橋就開始建造起來。夏天,那橋上已經走著馬車和行人。

黃良子一看到那紅漆的橋欄桿,比所有她看到過的在夏天里開著的紅花更新鮮。

“跑跑吧!你這孩子!”她每次看到她的孩子從橋東跑過來的時候,無論隔著多遠,不管聽見聽不見,不管她的聲音怎樣小,她卻總要說的:

“跑跑吧!這樣寬大的橋啊!”

爹爹抱著他,也許牽著他,每天過橋好幾次。橋上面平坦和發著哄聲,若在上面跺一下腳,會咚咚地響起來。

主人家墻頭上的狗尾草又是肥壯的,墻根下面有的地方也長著同樣的狗尾草,墻根下也長著別樣的草:野罌粟和洋雀草,還有不知名的草。

黃良子拔著洋雀草做起哨子來,給瘦孩子一個,給胖孩子一個。他們兩個都到墻根的地方去拔草,拔得過量的多,她的膝蓋上盡是些草了。于是他們也拔著野罌粟。

“吱吱,吱吱!”在院子的榆樹下鬧著、笑著和響著哨子。

橋頭上孩子的哭聲,不復出現了。在媽媽的膝頭前,變成了歡笑和歌聲。

黃良子,兩個孩子都覺得可愛,她的兩個膝頭前一邊站著一個。有時候,他們兩個裝著哭,就一邊膝頭上伏著一個。

黃良子把“橋”漸漸地遺忘了,雖然她有時走在橋上,但她不記起還是一條橋,和走在大道上一般平常,一點也沒有兩樣。

有一天,黃良子發現她的孩子的手上劃著兩條血痕。

“去吧!去跟爹爹回家睡一覺再來……”有時候,她也親手把他牽過橋去。

以后,那孩子在她膝蓋前就不怎樣活潑了,并且常常哭,并且臉上也發現著傷痕。

“不許這樣打的呀!這是干什么……干什么?”在墻外,或是在道口,總之,在沒有人的地方,黃良子才把小主人的木槍奪下來。

小主人立刻倒在地上,哭和罵,有時候立刻就去打著黃良子,用玩物,或者用街上的泥塊。

“媽!我也要那個……”

小主人吃著肉包子的樣子,一只手上抓著一個,有油流出來了,小手上面發著光。并且那肉包子的香味,不管站得怎樣遠也像繞著小良子的鼻管似的。

“媽……我也要……要……”

“你要什么?小良子!不該要呀……羞不羞?饞嘴巴!沒有臉皮了?”

當小主人吃著水果的時候,那是歪著頭,很圓的黑眼睛,慢慢地轉著。

小良子看到別人吃,他拾了一片樹葉舐一舐,或者把樹枝放在舌頭上,用舌頭卷著,用舌頭吮著。

小主人吃杏的時候,很快地把杏核吐在地上,又另吃第二個。他圍裙的口袋里邊,裝著滿滿的黃色的大杏。

“好孩子!給小良子一個……有多好呢……”黃良子伸手去摸他的口袋,那孩子擺脫開,跑到很遠的地方把兩個杏子拋到地上。

“吞吧!小良子,小鬼頭……”黃良子的眼睛彎曲地看到小良子的身上。

小良子吃杏,把杏核使嘴和牙齒相撞著,撞得發響,并且他很久很久地吮著杏核。后來,他在地上拾起那胖孩子吐出來的杏核。

有一天,黃良子看到她的孩子把手插進一個泥洼子里摸著。

媽媽第一次打他,那孩子倒下來,把兩只手都插進泥坑去時,他喊著:

“媽!杏核呀……摸到的杏核丟了……”

黃良子常常送她的孩子過橋:

“黃良!黃良……把孩子叫回去……黃良!別再叫他跑過橋來……”

也許是黃昏,也許是晌午,橋頭上黃良的名字又開始送進人家去。兩年前人們聽慣了的“黃良子”這歌好像又復活了。

“黃良,黃良,把這小死鬼綁起來吧!他又跑過橋來啦……”

小良子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的那天早晨,橋頭上鬧著黃良的全家。黃良子喊著,小良子跑著叫著:

“爹爹呀……爹爹呀……呵……呵……”

到晚間,終于小良子的嘴也流著血了。在他原有的,小主人給他打破的傷痕上,又流著血了。這次卻是媽媽給打破的。

小主人給打破的傷口,是媽媽給揩干的;被媽媽打破的傷口,爹爹也不去揩干它。

黃良子帶著東西,從橋西走回來了。

她家好像生了病一樣,靜下去了,啞了,幾乎門扇整日都沒有開動,屋頂上也好像不曾冒過煙。

這寂寞也波及到橋頭。橋頭附近的人家,在這個六月里失去了他們的音樂。

“黃良,黃良,小良子……”這聲音再也聽不到了。

橋下面的水,靜靜地流著。

橋上和橋下再沒有黃良子的影子和聲音了。

黃良子重新被主人喚回去上工的時候,那是秋末,也許是初冬,總之,道路上的雨水已經開始結集著閃光的冰花。但水溝還沒有結冰,橋上的欄桿還是照樣的紅。她停在橋頭,橫在面前的水溝,伸到南面去的也沒有延展,伸到北面去的也不見得縮短。橋西,人家的房頂,照舊發著灰色。門樓,院墻,墻頭的萎黃狗尾草,也和去年秋末一樣的在風里搖動。

只有橋,她忽然感到高了!使她踏不上去似的。一種軟弱和怕懼貫穿著她。

“還是沒有這橋吧!若沒有這橋,小良子不就是跑不到橋西來了嗎?算是沒有擋他腿的啦!這橋,不都是這橋嗎?”

她懷念起舊橋來,同時,她用怨恨過舊橋的情感再建設起舊橋來。

小良子一次也沒有踏過橋西去,爹爹在橋頭上張開兩只胳臂,笑著,哭著,小良子在橋邊一直被阻擋下來;他流著過量的鼻涕的時候,爹爹把他抱了起來,用手掌給暖一暖他凍得很涼的耳朵的輪邊。于是橋東的空場上有個很長的人影在踱著。

也許是黃昏了,也許是孩子終于睡在他的肩上,這時候,這曲背的長的影子不見了。這橋東完全空曠下來。

可是空場上的土丘透出了一片燈火,土丘里面有時候也起著燃料的爆炸。

小良子吃晚飯的碗舉到嘴邊去,同時,橋頭上的夜色流來了!深色的天,好像廣大的簾子從橋頭掛到小良子的門前。

第二天,小良子又是照樣向橋頭奔跑。

“找媽去……吃……饅頭……她有饅頭……媽有呵……媽有糖……”一面奔跑著,一面叫著……頭頂上留著的一堆毛發,逆著風,吹得豎起來了。他看到爹爹的大手就跟在他的后面。

橋頭上喊著“媽”和哭聲……

這哭聲借著風聲,借著橋下水的共鳴,也送進遠處的人家去。

等這橋頭又安息下來的時候,那是從一年中落著最末的一次雨的那天起。

小良子從此丟失了。

冬天,橋西和橋東都飄著云,紅色的欄桿被雪花遮斷了。

橋上面走著行人和車馬,到橋東去的,到橋西去的。

那天,黃良子聽到她的孩子掉下水溝去,她趕忙奔到了水溝邊去。看到那被撈在溝沿上的孩子,連呼吸也沒有的時候,她站起來,她從那些圍觀的人們的頭上面望到橋的方向去。

那顫抖的橋欄,那紅色的橋欄,在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兩道橋欄。

于是肺葉在她胸的里面顫動和放大。這次,她真的哭了。

(作于1936年,同年11月收入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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