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橋 (1)
- 橋(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蕭紅
- 3102字
- 2013-08-02 23:39:52
夏天和秋天,橋下的積水和水溝一般平了。
“黃良子,黃良子……孩子哭了!”
也許是夜晚,也許是早晨,橋頭上喊著這樣的聲音。久了,住在橋頭的人家都聽慣了,聽熟了。
“黃良子,孩子要吃奶了!黃良子……黃良……子。”
尤其是在雨夜或刮風的早晨,靜穆里的這聲音受著橋下的水的共鳴,或者借助于風聲,也送進遠處的人家去。
“黃……良子。黃……良……子……”聽來和歌聲一般了。
月亮完全沉沒下去,只有天西最后的一顆星還在掛著。從橋東的空場上黃良子走了出來。
黃良是她男人的名字,從她做了乳娘那天起,不知是誰把“黃良”的末尾加上個“子”字,就算她的名字。
“啊?這么早就餓了嗎?昨晚上吃得那么晚!”
開始的幾天,她是要跑到橋邊去,她向著橋西來喚她的人顫一顫那古舊的橋欄,她的聲音也就仿佛在橋下的水上打著回旋:
“這么早嗎!……啊?”
現在她完全不再那樣做。“黃良子”這字眼好像號碼一般,只要—觸到她,她就緊跟著這字眼去了。
在初醒的朦朧中,她的呼吸還不能夠平穩。她走著,她差不多是跑著,順著水溝向北面跑去。停在橋西第一個大門樓下面,用手盤卷著松落下來的頭發。
“怎么!門還關著?……怎么!”
“開門呀!開門呀!”她彎下腰去,幾乎是把臉伏在地面。從門檻下面的縫際看進去,大白狗還睡在那里。
因為頭部過度下垂,院子里的房屋似乎旋轉了一陣,門和窗子也都旋轉著,向天的方向旋轉著:“開門呀!開門來——”
“怎么!鬼喊了我來嗎?不,……有人喊的,我聽得清清楚楚嘛……一定,那一定……”
但是,她只得回來,橋西和橋東一個人也沒有遇到。她感到潮濕的背脊涼下去。
“這不就是百八十步……多說二百步……可是必得繞出去一里多!”
起初她試驗過,要想扶著橋欄爬過去。但是,那橋完全沒有底了,只剩兩條欄桿還沒有被偷兒拔走。假若連欄桿也不見了,那她會安心些,她會相信那水溝是天然的水溝,她會相信人沒有辦法把水溝消滅。
不是嗎?搭上兩塊木頭就能走人的……就差兩塊木頭……這橋,這橋,就隔一道橋……
她在橋邊站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
“往南去,往北去呢?都一樣,往北吧!
她家的草屋正對著這橋,她看見門上的紙片被風吹動。在她理想中,好像一伸手她就能摸到那小土丘上面去似的。
當她順著溝沿往北走時,她滑過那小土丘去,遠了,到半里路遠的地方(水溝的盡頭)再折回來。
“誰還在喊我?哪—方面喊我?”
她的頭發又散落下來,她一面走著,一面挽卷著。
“黃良子,黃良子……”她仍然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她。
“黃——瓜茄——子黃——瓜茄——子……”菜擔子迎著黃良子走來了。
“黃瓜茄子,黃——瓜茄子——”
黃良子笑了!她向著那個賣菜的人笑了。
主人家的墻頭上的狗尾草肥壯起來了,橋東黃良子的孩子哭聲也大起來了!那孩子的哭聲會飛到橋西來。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橋頭捉住個大蝴蝶,
媽媽坐下來歇一歇,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黃良子再不像夏天那樣在榆樹下扶著小車打瞌睡,雖然陽光仍是暖暖的,雖然這秋天的天空比夏天更好。
小主人睡在小車里面,輪子呱啦呱啦地響著,那白嫩的圓面孔,眉毛上面齊著和霜一樣白的帽邊,滿身穿著潔凈的可愛的衣裳。
黃良子感到不安了,她的心開始像鈴鐺似的搖了起來:
“喜歡哭嗎?不要哭啦……爹爹抱著跳一跳,跑一跑……”
爹爹抱著,隔著橋站著,自己那個孩子黃瘦,眼圈發一點藍,脖子略微長一些。看起來很像一條枯了的樹枝。但是黃良子總覺得比車里的孩子更可愛一點。哪里可愛呢?他的笑也和哭差不多。他哭的時候也從不滾著發亮的肥大的淚珠,并且他對著隔著橋的媽媽一點也不親熱,他看著她也并不拍一下手。托在爹爹手上的腳連跳也不跳。
但她總覺得比車里的孩子更可愛些,哪里可愛呢?她自己不知道。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她對小主人說的話,已經缺少了一句:“橋頭捉個大蝴蝶,媽媽坐下來歇一歇。”
在這句子里邊感不到什么靈魂的契合,不必要了。
走——走——上橋頭,上橋頭……
她的歌詞漸漸地干枯了,她沒有注意到這樣的幾個字孩子喜歡聽不喜歡聽。同時在車輪呱啦呱啦地離開橋頭時,她同樣唱著:
上橋頭,上橋頭……
后來連小主人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她還是哼著:“上橋頭,上橋頭……”
“啊?你給他擦一擦呀……那鼻涕流過了嘴啦……怎么,看不見嗎?唉唉……”
黃良子,她簡直忘記了她是站在橋這邊,她有些暴躁了。當她的手隔著橋伸出去的時候,那差不多要使她流眼淚了!她的臉為著著急完全是漲紅的。
“爹,爹是不行的呀……到底不中用!可是這橋,這橋……若沒有這橋隔著……”借著橋下的水的反應,黃良子響出來的聲音很空洞,并且橫在橋下面的影子有些震撼:“你抱他過來呀!就這么看著他哭!繞一點路,男人的腿算是什么?我……我是推著車的呀!”
橋下面的水浮著三個人影和一輛小車。但分不出站在橋東的和站在橋西的。
從這一天起,“橋”好像把黃良子的生命縮短了。但她又感到太陽掛在空中,整天也沒有落下去似的……究竟日長了,短了?她也不知道;天氣寒了,暖了?她也不能夠識別。雖然她也換上了夾衣,對于衣裳的增加,似乎別人增加起來,她也就增加起來。
沿街掃著落葉的時候,她仍推著那輛呱啦呱啦的小車。
主人家墻頭上的狗尾草,一些水分也沒有了,全枯了,只有很少數的還站在風里面搖著。橋東孩子的哭聲一點也沒有減弱,隨著風聲送到橋頭的人家去,特別是送進黃良子的耳里,那聲音擴大起來,顯微鏡下面蒼蠅翅膀似的……
她把饅頭、餅干,有時就連那包著餡、發著油香不知名的點心,也從橋西拋到橋東去。
“只隔一道橋,若不……這不是隨時可以吃得到的東西嗎?這小窮鬼,你的命上該有一道橋啊!”
每次她拋的東西若落下水的時候,她就向著橋東的孩子說:
“小窮鬼,你的命上該有一道橋啊!”
向橋東拋著這些東西,主人一次也沒有看到過。可是當水面上閃著一條線的時候,她總是害怕的,好像她的心上已經照著一面鏡子了。
“這明明是啊……這是偷的東西……老天爺也知道的。”
因為在水面上反映著藍天,反映著白云,并且這藍天和她很接近,就在她拋著東西的手底下。
有一天,她得到無數東西,月餅,梨子,還有早飯剩下的餃子。這都不是公開的,這都是主人沒看見她才包起來的。
她推著車,站在橋頭了,那東西放在車箱里孩子擺著玩物的地方。
“他爹爹……他爹爹……黃良,黃良!”
但是什么人也沒有,土丘的后面鬧著兩只野狗。門關著,好像是正在睡覺。
她決心到橋東去,推著車子跑得快時,車里面孩子的頭都顛起來,她最怕車輪響。
“到哪里去啦?推著車子跑……這是干什么推著車子跑……跑什么?……跑什么?往哪里跑?”
就像女主人在她的后面喊起來:
“站住!站住!”她自己把她自己嚇得出了汗,心臟快要跑到喉嚨邊來。
孩子被顛得要哭,她就說:
“老虎!老虎!”
她親手把睡在炕上的孩子喚醒起來,她親眼看著孩子去動手吃東西。
不知道怎樣的愉快從她的心上開始著,當那孩子把梨子舉起來的時候,當那孩子一粒一粒把葡萄觸破了兩三粒的時候。
“呀!這是吃的呀,你這小敗家子!暴殄天物……還不懂得是吃的嗎?媽,讓媽給你放進嘴里去,張嘴,張嘴。嘿……酸哩!看這小樣。酸得眼睛像一條縫了……吃這月餅吧!快到一歲的孩子什么都能吃的……吃吧……這都是第一次吃呢……”
她笑著。她總覺得這是好笑的,連笑也笑不完整的孩子,比坐在車里邊的孩子更可愛些。
她走回橋西去的時候,心平靜了。順著水溝向北去,生在水溝旁的紫小菊,被她看到了,她興致很好,想要伸手去折下來插到頭上去。
“小寶寶!哎呀,好不好?”花穗在她的一只手里面搖著,她喊著小寶寶,那是完全從內心喊出來的,只有這樣喊著,在她臨時的幸福上才能夠閃光。心上一點什么隔線也脫掉了,第一次,她感到小主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樣可愛了!她在他的臉上扭了一下,車輪在那不平坦的道上呱啦呱啦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