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當晚，林越便在屋內和衣睡了。

今后，就要在這里長久住下了，該怎樣生計呢？

林越望著空空的屋子，陰冷的墻壁，終于感到了一絲的恐懼。世事如此兇險，自己該怎么辦呢？

一個月前，他還是個不問世事、只知彈琴的少年，生活雖不算富貴，卻也無憂無慮。而僅僅過了幾天，一切都變了。一切變得太快，快到他無所適從。那種感受，遠超過悲傷。

突然肚子叫起來。他這才想起，自從糊里糊涂地從于家跑掉，竟已有一天未進食。原來沉醉于奏樂，可以使自己忘了一切。

如果沒有謀生之計，那就像今日一樣天天以葉為琴吧。

林越蜷縮在衣襟中，盡可能地為自己抵御寒冷。是夜，寒風陣陣，不斷穿堂而過，拍打著吱吱呀呀的木門。但是饑餓和疲憊早已使他喪失了繼續胡思亂想的精力，他就這樣昏昏睡去。

十

次日，天空依然晴朗。

這是個臨淵城郊的小鎮子。正到了趕集的日子，一向清凈的小鎮熱鬧起來。無論男女老少，都忙忙碌碌地在集市上穿梭著吆喝著，牛、馬、驢子、騾子和羊也在人群中緩緩穿行，空中彌漫著塵土的氣息。

林越一身素白，步態內斂，確是漫無目的地在街市上走著。她被饑餓喚醒，卻迷迷糊糊走到了這個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鎮子上，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不知所措。

既便如此，他的身影還是讓眾人紛紛側目。在鎮子上住的都是莊稼漢，打扮隨意而簡單，這樣一個身著孝衣的清秀男孩從身邊風般掠過，難免不引人驚訝。

林越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周遭詫異的目光，只是低著頭朝街市的另一端走去。他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突然一個巨大的身影朝他逼近，攔住了他的去路。

林越一驚，忙抬頭退后，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頭老牛緩緩走來，經過他身邊時，還“哞哞”地叫了幾聲，好像要同他說話。

林越讓出幾步路，待前牛人和牛走遠，才長長舒了口氣。

“嘻嘻。”一陣輕笑響起。只是這一聲，便可以知道是沖著林越來的。

林越回頭，看見靠墻角的地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正收拾著自己的一小片地盤抬頭看見林越，便又笑了笑。

為什么這世上的人，都這樣無端地笑我？林越站在離墻角一丈遠的地方，疑慮地望著乞丐。

這時，他突然看見乞丐從懷中取出一支竹笛，放到唇邊，斜斜地吹起來——沒錯，一支被磨得十分粗糙的笛子。

他的眼睛立即亮了。那是一支很普通的曲子，沒有多少繁復的技巧，似乎只是根據鄉間小調略作修改而成，然而輕快悅耳，竟也別有一番風味。

乞丐只是瞥了他一眼，而后就閉上雙目，邊吹邊搖頭晃腦。

但是好一陣子，林越都只能專注地聽，哪里也不能去了。周圍一片喧嘩，在他的耳邊化為了蚊蟲般的細鳴。

乞丐就這么表演著，而林越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兩人中間不時有行人穿過，往乞丐面前的半只破碗里丟下一兩枚銅板，有幾個拿著糖葫蘆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走來，圍著乞丐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陣，又蹦蹦跳跳地走了。而乞丐既不感謝過路人的憐憫，又不搭理取笑他的孩子們。

直到約摸半個時辰后，乞丐的一曲才終了。他睜眼數了數碗里的銅板，接著用鄙夷的目光望向林越：“你站在那兒的時間最長。聽了一兩聲的人都給倆子兒呢，你就打算白聽我的？”

林越立即窘迫起來：“我……我沒錢……我……”

“沒錢？”乞丐打量他一番，“哦，辦喪事用光了？”

林越猶豫半響，點了點頭。

乞丐冷笑了一聲，搖頭道：“唉，還真是孝子呢。”說罷，拿起笛子，吹起了下一曲。

樂聲響起。林越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在乞丐身邊坐下。

乞丐停了下來，回頭看著他：“怎么，你也打算當乞丐？”

“我是想……”

林越想要辯解幾句，乞丐又打斷了他：“哦，我知道了。你討錢還我，是不是？”

林越搖搖頭但片刻后又點點頭：“我想吹奏一曲。”

“你也會？”乞丐有些驚訝，臉上卻露出喜色。

林越淡定地接過竹笛，放到唇邊。

說不定這也是謀生的手段呢，他天真地想。

他開始演奏前一天自己用銀杏葉所奏的曲子。曲調悠揚清亮，婉轉盤旋，遠勝過乞丐的表演。

看著乞丐臉上越來越驚奇的表情，他的唇邊浮出一絲笑意，隨后也閉上眼睛。

周圍又一次陷入了寂靜。

太陽依舊高照著。

十一

待一曲終了，陽光正暖暖意融融，只有微風仍然吹起細塵。

林越氣定神閑地睜開雙眼。

然而，除了乞丐，面前沒有一個人在聽。

怎么會？！

乞丐看著他愣愣的模樣，笑著把破碗端到他面前：“你吹了半個時辰，看看，這兒還是我剛才討的那么多，一二三四五，五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林越轉過頭，眼神中略帶不安：“可是，我的曲子……很不好聽嗎？”他還記得，那時的宮殿上，裕妃嫌過他的曲子，后來他一直在懷疑自己是否天生就沒有討好別人的能力，那么，這么多年來浸淫音樂之道，又到底為了什么呢。

乞丐只是伸手一指，他這才注意到，三十步開外的街面上，所有人都擠作了一團，人群中央隱約傳來急促的小鑼聲，還有不時發出的叫好。

乞丐壞笑著把腦袋湊過來：“看見沒有，耍猴的，熱鬧著呢。”

換做別人，早就哭笑不得了，但林越只是失落，垂首輕輕擺弄著竹笛。像我這樣不熱鬧的人，配上這種不熱鬧的曲子，大概不會受人歡迎吧。他長嘆一聲。

白衣少年的額邊，幾縷發絲亂飛。他將竹笛還給乞丐，起身離去。不知何時，他的白衣上落上了灰塵。

突然，一件藏于他袖籠中的事物從下垂的袖口里滑落。乞丐走上前，拾起看了看，叫住了他：“孩子啊，先別走。”

林越回首，看見老乞丐渾濁的雙目中仿佛閃出了明亮的光彩：“這是你的吧。”

林越一看，見是師父留給自己的小冊子，忙伸手接過，連聲道謝。乞丐揮揮手，說：“后會有期啊。”然后拾起破碗，向林越的反方向走去。

老乞丐走路的樣子很悠然，一點老態也沒有。林越看著他的背影，淡淡笑了笑，轉身繼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