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是此次航行的隨行官。像他這樣的文職官員在尚武的北國軍營中實在是位卑勢弱，就比如說在這趟船上，他連一個侍衛都調不動。不過，前兩日，校尉孟秦帶人來敲他的門，難得地以一臉和善請他去主艙“議事”。伍德誠惶誠恐地趕去，才知原來是前方河道被連日雨水沖來的雜物阻塞，不得已，路線需改道，找他過去問路的。

伍德哭笑不得，自己名義上是這群武士的統領，實際作用竟也大不過一個路人甲。于是，在俯身端詳了一番那張破舊的圖紙后，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將指尖劃向了地圖上的一個小點。上了年紀的船老大龔十六彎下腰，雙臂撐在桌上，盯著那個點皺了好久的眉：“屏沙津？”

“怎么了？”一旁的孟秦見狀，心頭起疑，一邊斜眼瞟著伍德，一邊把腦袋湊到龔十六邊上跟著瞧，雖然他根本看不懂那個點旁邊用東國文字標注的地名。

龔十六直搖頭：“這個屏沙津已經破敗了快四年了，又是今年開春以來，幾個大漕幫基本上都不往這里走船了。隨行大人是在西北呆得久了，早就不清楚我們南方的情形了吧。”

說罷，龔十六別有深意地看了東國人伍德一眼。伍德面上頓時掛不住了，紅一陣白一陣，忙咳嗽一聲，故作鎮定地掩飾過去：“龔爺，這話怎么說的，我們只是從屏沙津接道，并非像商船需要靠港販貨，此地破敗不破敗又有何干？要知道，這個是如今去京城最便捷的水路了。”

龔十六直起腰桿，抱起雙臂頗為不屑地哼了一聲：“隨行大人有所不知了，這屏沙津住著幾千個難民，全沒日沒夜地侯在河岸上，一有船路過，就不顧一切地泅水然后拼了命地往船上擠，哭的哭鬧的鬧，搶東西的搶東西，有些還往艙里躲，你怎么趕他、打他、拽他，那著家伙往他脖子上戳，他都不走，那副不要命的樣子你們是沒見過，”龔十六不顧周圍一圈人臉上的古怪神色，找了個桌角坐了上去，望著窗外滔滔河水，喃喃道，“我也是沒見過，我在這條河上跑了三十年的漕運，就是沒見過……陸路到了這一帶都絕了，不搶船逃命，要在這個荒地方活下去便只有人吃人了……”

一陣意料之中的沉默隨著龔十六的話音漸落而浮起。伍德只覺得頭皮發麻，對面船老大的瞳孔凝滯在白果一般的眼珠正中，干癟暗淡，那眸子里本應有的魂兒依然被曾經見過的觸目驚心的難民群像生生勾破了。伍德看著那雙眼，覺得自己的眼也澀了起來。

屏沙津曾經的繁華，伍德是見過的。

只有孟秦及其手下一班小嘍啰心思粗糙，沒覺察出兩位東國人話外的凄然憑吊之意，只是覺得龔十六所言之事的確棘手，因而悶了半響沒發話。孟秦盯著地圖來來回回地看，待到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結才嘟囔了一句：“我操，也沒別的道了啊……”

龔十六跳下桌伸了個懶腰：“唉，要堵河道的死物還是要劫道的活人，就看大人自己選嘍。這世道……”說罷，搖著腦袋走了，留下伍德與孟秦大眼瞪小眼。

“娘的，戰場都上過了，不知多少個腦袋都砍了，區區一幫難民算個屁？還不是當初漏網的刀下鬼！”孟秦最終暴吼起來，唾沫星子濺了伍德一臉，而小嘍啰們早已叫起好來。

于是他們的船最終駛向了一個新的方向。伍德頗為無奈，因為自己又失去了作用。

算來，這趟船自出發來已走了足足一個月了，由于常常閑得發慌，伍德時不時去找船上另一位東國人——也就是他們護送的貴客去聊聊天發發感慨什么的，盡管這位貴客不愛說話，并對伍德表現出敬而遠之的態度，不過伍德認為在這條船上只要有人能耐心聽他啰嗦便是最舒心的了，更何況這個聆聽者還是唯一一個每次見面都恭恭敬敬地稱他為“伍先生”的人。

換言之，伍德只有在這位貴客面前才能暫時逃避那種敵人一頭的感覺。除了龔十六，伍德是整艘船上最年長的，因此，每次當他看到這位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對自己作揖并客氣地稱呼“伍先生好”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熱淚盈眶，心想還是東國人知禮節呀。

不過，更多的時候，還是伍德獨自負著雙手，臨窗遙望兩岸的蕭條。他們自東國西北方走水路曲折入境，一路行來所見到的幾乎已全是焦土。伍德出仕西國朝堂，對迅猛播撒的戰火不便多言，私下卻已不知嘆息了多少次。

東國人做西國官，或許無論哪一方都不能接受這種雙重身份吧。伍德信步停在一面雕花艙門外，想著周圍幾乎沒有一個真正看得起自己的人，笑得酸澀。

雕花艙門里，是那位西國將軍邀請來的，西國侍衛護送了一路的貴客。他，也是一個東國人。

“抄家伙嘞！”站在船頭的孟秦忽然一聲高喝，聲音遠遠地送了進來。伍德心頭一沉，忙穿出長長的夾道，往船舷上望去。僅是片刻，甲板便不安地震動起來——三十多雙牛皮短靴應聲踏動，久離戰場的軍士們意識到終于又有機會廝殺一番，興奮地紛紛高呼，緊接著一陣叮呤咣啷的響動，伍德一眨眼，這些提著長槍短鉤的年輕人已如聞腥而動、獠牙大張的狼群一般自他身畔呼嘯而過了。

孟秦昂首而立，目光警惕地聚集在前方重重霧氣的深處，右手緊緊反握住腰間刀柄。他一身輕甲巋然不動，清晨的淡藍天空下，唯有點點銀光泛起，而大隊的侍衛們正迅速地匯向這個銀色的大光斑。疾奔的人流帶起一股冷風，嗖嗖作響，令立在秋寒中的伍德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腳下，倒映著淡白陽光的河水依舊源源不斷從天邊涌來，浩浩然向前流去，然而伍德很清楚，往前再走不到半里，寬闊坦蕩的河面將會變為一處險灘。想到此處，隨行官竟然腿軟，他舉起袖子擦了擦冷汗，跌跌撞撞退回了艙中。

前方朦朦霧靄中，熟悉的屏沙津渡棧漸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