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常寧，有著一個普通的出身。普通的父母，普通的家境，普通的名字。我是一個走在人海中很快就被埋沒的普通人。家中微有薄田，父親不想讓我和兄長一輩子埋沒在黃土里，讓我們去讀書以便光宗耀祖。我對那八股文沒有興趣，我喜歡看描寫園藝的書，母親喜歡種花，我也喜歡。學堂上我會走神，會想我種的花怎樣，聽說那處有好花，我會逃學去看。我這樣夫子很生氣，父親也很生氣，母親沒有生氣卻在嘆氣。

父親眉頭擰了幾天，決定讓我習武，大一點好讓我去從軍，能在軍營里博個一官半職也行。我雖不愿但也不能反駁，因為不好好念書，父親已經遷怒于我的母親，說她寵壞了我；已經遷怒于我的花草，把它們連根毀了。

我去師傅那里習武。師傅是個小有名氣的江湖人，他說我資質平平，不是習武的料，不過既然做了師徒，就要我學出個名堂，不能丟他的臉。每天的練功枯燥無味，我并不怕吃苦，日子久了也有進步。其實讓我忍耐下來的還是我師伯，那是個性子古怪的人，精通醫術但是不喜歡讓人知道自己懂得醫術。但是他種的藥草我喜歡，藥草也是花啊。閑暇時我幫他澆水、除蟲，師伯問我愿意學醫嗎，我不愿，他罵我只會做個閑人。

終一天，家里讓我回去，給師傅辭行。師傅說我功夫只能到這一步，幸虧我要從軍不是闖蕩江湖。回到家，原來姑姑回來，讓我同她去，她那個夫人的丈夫在回疆，靠她的關系我從軍要簡便些，混個官職要容易些。我也再不能種花了，心中苦楚卻不能說，也沒有可說的人。

那家夫人溫和有禮，讓我不要心急等候機會。我本就不急，她的院子有花我很喜歡。第二天早上我就去料理花草，碰到一個女孩子，那女孩作些奇怪的動作，好似練功又不太像。她敏捷的說出我的名字，又問我會不會武，我驚訝不已。

在花房，第二次遇見她，她說我搶了她的差事，要我賠。我臉紅，這活潑的女子讓我手足無措。嬤嬤來了叫她小姐，我從沒想到她會是這家的小姐。她的笑得很美，只是頭上有個疤痕，不過她笑得輕松愉快看來沒有放在心上。她夸我種的花好，她說，技藝沒有大小之分，貴在精通；才能也沒有高低之別，貴在善用。一個人既精通又善于利用一件事，那么即使它是雕蟲小技也能助人成名的。我從想過成名，不過她說的話我記在心上，每個字都記在心上，我會記住一生。

每天都能遇到她，她的笑聲輕松，神態大方，不像一般女子裝模作樣。我喜歡和她說話，她是第一個肯定我的人。但是有一天，姑姑來和我閑談，有意無意暗示，她是滿人之后，將來要選秀，她阿瑪會把她許配給高門貴族。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只是喜歡聽小姐笑，聽小姐說話，其它的我從來沒有想過。

那一日，小姐要求我教她功夫，我不明白我會那樣吃驚，可以說是震驚，手上的疼痛讓我回過神來，小姐已經快速給我包好了手指。給她解釋原因，她也沒有說放棄，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摸著包傷口的手帕，我才突然明白，我不想、我不愿與小姐有師傅的名份，這想法讓我感到害怕。

教了小姐一個月武功，我決心去找師伯，師伯也許有辦法，我迫切的想讓那個傷疤消失。師伯起初不肯，因為她是滿人之后。我求了又求，我從來不曾這樣求過人。跪在師伯門前，想著她的音容笑貌，給師伯說小姐的點點滴滴，其實也是說給我自己聽。師伯終于答應了，我歡喜，但他說了兩個字“孽緣”，又讓我痛到極處。

敏感的小姐，聰明的小姐，她猜到我一定吃了不少苦才讓師伯同意。我否認，同時說我這樣做是為了夫人不再為她自責，我更想說的是，無論怎樣的小姐在我心里都是美的，但是我不能，我只有轉身離開。

三年的時光，幸福而短暫。新年過后，小姐就年滿十三了，有些少女的模樣。那一日和小姐、春兒一起去游春，小姐笑語溫馨，我卻覺得傷感，這笑容能永遠這樣無邪嗎？我希望那一日永遠不要來。游春那一天，小姐的手帕不見了。幫她找的時候，不自禁摸著我的衣袖，那里有小姐給我包傷口用的帕子。帕子上繡得花樣獨特，是一只狗，狗的樣子嬌憨可愛。她從來沒有提出還給她，我也不愿她想起這事，只是每天都放在衣袖里，那帕子上有小姐的氣息。

那一日，小姐在院子中間淋雨，為她打傘遮擋。她問喜歡這里嗎？喜歡，我當然喜歡，這里有我喜歡的人，可是我不能說，只能說因為小姐喜歡我種的蘭花。她笑了，認真的看著我，目光里有不符合她年齡的深遂。聞著她身上的幽香，聽她說，也許所謂的人生就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這話一直到我心里，等她離開了，我只能對天空喊，我一直都知道的，我一直都明白的。

花房里聽小姐唱歌，以前我只能偷偷聽她唱歌、彈琴。她在唱歌時，神情迷離，仿佛唱給自己聽，或者是唱給一個我所不知的人。但是我牢牢記住了那歌詞，那是我的心聲。

那身影如此熟悉似乎幾百年前早已心相許

為何還要遲疑為何還要尋覓

我相信前生的緣份我奇怪今生的迷失

難道三生石上痕跡已依稀

當知道自己要選秀后，小姐沖出家門，我去尋找，一路上不停埋怨自己為什么不對她早作暗示，也許這樣她就不會這樣震驚。大雨中，涼亭內，我見到了小姐，她給一個陌生人遮雨。請她回去，她把傘自然的交給陌生人，那一刻她的神情溫柔，眼里的光彩也許她自己也不自知。我不能心痛不能嫉妒，我與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回到家以后，她來看我，我很開心但是也不能表露出來。她發了脾氣，又向我道歉，其實不必這樣，無論她做什么，這都是我應該承受的。她說她與過去的自己告別，祝賀自己成長要與我握手。她的手纖長柔美，但我不能，我只能退縮，她說我沒有江湖兒女的氣魄。我無言，不是我不肯，而是我怕我自己握手后會忍不住擁抱她。

與夫人告別時小姐一直在笑，她要夫人永遠記住她的微笑，等走得遠了，她的哭聲傳出來，春兒在安慰她。這聲音讓我心痛，但是我不能去安慰她，我怕萬一說出我的心里話。手握疆繩，目視前方，自己安慰自己，這一路上還可以和小姐相處，還能聽見她的音容笑語，雖然離別已經近了。

小姐的馬受驚跑開了，我慌亂得忘了自責。安頓好春兒，我獨自去尋找，這是我的錯，我怎能如此大意，但是小姐說得也對，到了京城她還能隨性幾回，我不能拒絕她。騎馬一路上細細找尋，很怕她會出事，如果發生萬一，我會后悔一輩子。在路上，有一想法突然冒出來，如果找到小姐她能放棄這一切，和我一起闖蕩江湖嗎？當初閑談時，她曾說過仗劍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也是一種人生。不、不、不可能，小姐的心腸軟，她不能決絕放棄，她不會放下夫人不管，而我也不能讓她顛沛流離過居無定所的日子。

找到小姐時，看她毫發無傷才放下心來。看到那個陌生人，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小姐以傘相贈的人。小姐說是他相救，對他鄭重行禮心里卻有說不清的滋味。離開時，小姐以蘭花簪相贈，并說相逢何必曾相識，他日有緣自會見面。那一刻，我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小姐與他一定會再相逢。

離京城越來越近了，我的心越來越悲哀。終于到了八貝勒府，在朱紅大門外與小姐告別，她的眼眸閃閃發光，那淚水終究沒有落下，這樣更好，我不喜歡小姐哭，我喜歡她純凈的笑，這樣能記住她的笑容離開，我很滿足。她感謝這些年來我陪在她身邊，感謝我像兄長一樣一直照顧。其實，我應該感謝她，若不是她，這三年來我怎會快樂，怎會覺得幸福。

朱紅大門慢慢闔起，深深看著那個身影，從這一刻起，小姐真的離開我的視線，離開我的生命。我只能伴她成長，命運卻不能讓我一直陪伴她走下去，從此小姐遠離我的生命，卻永遠在我心深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