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治世之始(五)
- 元嘉風雨三十年
- 滁之胡昌明
- 2442字
- 2008-10-31 17:39:36
接下來又審理了幾宗案卷,那最后一宗案卷是:
“會稽剡縣民黃初之妻趙氏,打死兒子黃載之妻王氏。遇赦,王氏有父母及子黃稱、女黃葉,依律法,趙氏應流放至二千里外。初判認為:父子至親,分形同氣。黃稱之于黃載,即黃載之于趙
氏,雖屬三代,實為一體,不可分離。黃稱喪母,傷痛巨深,但無仇祖之意。若黃稱可以殺祖母趙氏,趙氏又將何以待兒子黃載?令父子孫祖相互殘殺,并非先王立法之本旨。律法條文有“殺人父
母,流放二千里外”,可見此條不施行于父子孫祖之間。律法條文又有“凡流放者,同籍親近欲相隨者,聽任之”,這就大通情理,因相隨之親人可教之以愛。趙氏若流放,黃載為人子,怎能不從?
黃載若從而其子黃稱不行,那也并非名教所許。由此觀之,黃稱、趙氏孫祖竟不可分。趙氏雖然內(nèi)愧終身,黃稱也當沉痛沒齒,但孫祖之義,自不得永絕。如何終判,依例上呈。”
依然是在御史中丞王韶之介紹完案卷及初步審理后,陪同皇帝的官員再依次發(fā)表各自的意見。在殷景仁等發(fā)表完意見后,仆射王敬弘仍然端坐著不發(fā)一言。
“王仆射的看法呢?”劉義隆的語氣已不再柔和。
王敬弘只是欠了欠身子,仍不語。
劉義隆的臉漸漸紅脹起來,聲音也漸漸高起來了:
“怎么不把卷宗拿給仆射看!”
御史中丞王韶之站起來,王敬弘這才嗡聲嗡氣地說:
“卷宗臣已看了,看了也沒有看懂。”
劉義隆仍紅脹著臉,雙手用力相互捏著,似乎還要說什么。侍中殷景仁見這情景,忙站起來,對御史中丞王韶之說:
“今天已審理了幾個案子。此案既有疑難,待諸卿考慮成熟后,改日再議吧。”
眾人已走出了延賢堂,王敬弘仍然默坐在那里。
出了延賢堂,劉義隆就在侍中殷景仁等人的陪同下,乘玉輦回宮中去了。華林圓中的亭臺樓閣以及林中鳥池中魚,都沒能引起劉義隆的一點興趣。直至玉輦出了華林園,劉義隆仍板著臉沉默著。當玉輦行駛在內(nèi)城的大道上時,殷景仁見皇上的臉色稍微緩解,就對劉義隆說:
“今日之事,陛下在延賢堂……‘延賢堂’,顧名思義,延賢……”
“審案端坐,一言不發(fā),這就是‘賢’嗎?”劉義隆反問。
“……但王仆射父祖皆有名于前朝。王仆射的曾祖王廙是王丞相的堂弟,晉元弟的姨弟,曾任驃騎將軍;祖父王胡之曾任司州刺史,父親王茂之曾任晉陵太守。王仆射在晉時曾任侍中,先帝受命,加散騎常侍。永初三年轉(zhuǎn)為吏部尚書、仆射。每被授官,王仆射常解官遜讓,先帝嘉之,不違其志。今皇宋有天下……百廢待興,而王仆射聲名大,陛下應禮待之。”
“禮待之?”劉義隆的臉上,已不見了怒色。
“陛下即使心有不滿,也不可在稠人廣座中形于辭色。蜀先主劉備進圍成都時,劉璋的蜀郡太守許靖越城投降先主,因事被發(fā)覺而未成。劉璋處于被包圍之中,因危亡在近,故未誅許靖。后來劉璋開城門投降先主,先主因此鄙薄許靖為人不能為主盡力,不用許靖。這時謀士法正諫先主說:‘天下有一類人有虛名而無其實,許靖即是。然而主公始創(chuàng)天下,天下之人不可能挨門逐戶去一一勸說,而許靖的浮名,遠揚四海,主公如果不禮遇許靖,天下之人將因此以為主公賤賢。主公對許靖加以禮敬,并非為了許靖,而是為天下人之心。’于是先主厚遇許靖。”
劉義隆默然,心中稱善。
殷景仁等離宮以后,劉義隆閑坐,問近侍徐爰:
“卿以為今世當用何種人才?王敬弘有虛名,但似乎無益于朕治理國家,朕將如何對待此事呢?自近代以來,下品無世族,上品無寒門,高卑出身,已有常分,卿意以為如何?”
侍坐的徐爰原名徐瑗,因犯了要臣傅亮的父親傅瑗的名諱,不得已改名為徐爰。他出身寒門,后來在軍中因長于文辭而受先帝賞識,劉義符為太子時,他入侍東宮。劉義隆即位后,他深受親任,升任中書舍人,在皇帝身邊負責掌管呈奏案章。現(xiàn)在聽了皇上一連串發(fā)問,他深有感觸,但他一時又不知從何答起。這幾問,不過是有關出身與賢才的,于是他反問一句:
“自上古以來,置文武百官,陛下認為是為了安置富貴膏粱兒,還是為了輔君治國呢?”
“那當然是為了輔君治國了。”
“若是為了輔君治國,那么陛下即大位以來,為何仍如前朝看重門第,不出選拔賢才的詔令呢?”
“若有特殊的人才,不擔心不知道他;出身名門世家的,即使他沒有當世之用,只要德行純正,朕也用他。”
“以此而論,傅巖、呂望等大賢之人,又怎可憑門望被推舉呢?”
“像他們這樣的人,數(shù)十百年難見其一,前朝葛洪說過:‘高勛之臣,曠世而一’。”
“陛下若專以門第取人,那么,魯之三卿,何如孔門四科?”三卿,指魯國貴族“三桓”,即魯桓公的后代季孫、叔孫和孟孫,他們分別擔任魯國的司徒、司馬和司空,分領三軍,文公死后,他們實際掌握了魯國的政權(quán);而孔門四科,指孔門德行、言語、政事和文學四科中的翹楚顏回、子貢、冉有和子游等人。
“還是那句話:高勛之臣,曠代而一。”
“良劍在于鋒利,不在于是否叫做莫邪;良馬在于能日行千里,不在于是否叫做驥驁。門望是什么?門望是他們父祖的遺業(yè),而父祖的遺業(yè),又何益于皇家?有益于皇家的,是賢才。如果他有才,即使是屠宰垂釣奴虜?shù)荣v民,古之圣皇重用他們而不以此為恥;如果他無才,即使是禹湯、文王的后人,他也只能是個皂隸。因此,大才授大官,小才授小官,各得其所,這才會有和樂升平的盛世。近百年來,人們都說今世無奇才,不如取于名門,這是錯的。怎能因世無周公、召公,便廢棄宰相之位而不安排呢?陛下應當檢校人才的寸長銖重,依次錄用,這樣,賢才就不會流失了。”
劉義隆的心中哪里是看重那門第名望的呢?
先帝能有江山,全憑當初起自布衣。當年先帝躬耕于京口里,據(jù)說,京口里的老屋中仍保存著先帝曾用過的農(nóng)具。如果用人靠門第名望,先帝只能終身躬耕于丹徒。然而時世崇尚門第,一百多年來,在建康這塊土地上,自王丞相輔佐晉元帝安定晉世江山時起,王、謝等家族就是支撐國家政權(quán)的支柱。時至今日,這一現(xiàn)象仍沒改變。不過,不用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子弟,要想治理好天下也是件難事,甚至是不可能的,更何況他們中確有許多人是博學多能之士,有高人之處。但如果過于看重那些東西,像王敬弘那樣的人,于治國又有何裨益呢?而像到彥之那樣的人,豈不是將永遠以挑糞為生嗎?
和徐爰的一席閑談,劉義隆以假意發(fā)言,最終卻頗有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