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最近得了一顆野山參讓我給伯伯帶去,我挎著籃子小心翼翼地擺好,打扮了一番出門,去阿哥家別提有多開心,繞過那座橋奔奔跳跳地一路小跑,進(jìn)門就見伯伯在躺椅上搖著扇子。
“阿伯。”
“丫頭來了啊。”
“今天您的氣色不錯啊。”
“好像是氣順了很多,京里的大夫果然還是中用的。快拿個凳子來伯伯這。”
我輕手把籃頭擱在桌上,挑了常坐的小凳子在阿伯身邊坐下。
“丫頭,阿爸身子還好?”
伯伯拉著我的手問。
“他啊好得很,就是一直擔(dān)心您這病。”
“真的難為我這兄弟了。”
“老嫗?zāi)兀俊?
“她啊,出去斗牌了。”
“阿伯,最近哥來信了嗎?”
我紅著臉問。
“來過,信里要我和你阿母謝謝你嘞,感謝你照顧我們。”
“干嘛這么客氣啊,不都是一家人嘛。”
剛說完覺得自己好像沒說錯又好像說錯了。
“是啊,丫頭什么時候也叫我聲阿爸啊。”
阿伯笑著看著我。
“你就別逗丫頭了。”
伯母手里拿著一籃果子正從里屋出來。
“婆娘啊,早晚總要改口的嘛。”
“丫頭別理他,來吃果子。”
“誒。”
我一邊吃著果子一邊聽阿伯講哥小時候的事。我最愛聽阿伯講他的經(jīng)歷了,仿佛他有說不完的故事。
“丫頭,吃完飯再回去吧。”
伯母從灶頭間出來打斷了我們。
“不了,阿娘還等我飯呢。阿爸我回去了。”
“誒。”
阿伯看了下伯母笑著大聲回我。
“丫頭兒,路上慢點(diǎn)走。”
伯母也叮囑我。
“誒。”
一邊回走一邊觀察著一路熟悉的風(fēng)景,原來我們這里的房子都是這么高大,馬頭墻也被歲月洗禮了本色,露出它原有青黛。經(jīng)過一座荒落的宅院,長滿了雜草,它的墻真的很破很破,這就是歲月的痕跡嗎?盯眼看它就像一幅畫。
自從上次先生那回來后我想了很多事,可是恍恍惚惚間出現(xiàn)了更多的疑問,午飯后決定再去請教請教先生。
“先生,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你。”
“女娃有什么疑惑,和尚盡力給你解惑。”
“還有您不知道的事?”
“當(dāng)然了,世間萬物玄妙的很,我一輩子也探究不了其一。”
“那我想知道我們?yōu)槭裁椿钪俊?
“娃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在想這么大的問題了。”
“這是個大問題嗎?”
“大啊,我問你啊,你父親問過這樣的問題嗎?”
“好像沒有。”
“那你母親呢?”
“好像也沒有。”
“那其他人呢?”
“好像都沒有人提過。”
“不過有個人問過你一樣的問題。”
“誰啊?”
“你阿哲哥。”
“真的嗎?那先生是怎么回答他的,快跟我說說。”
“別急,我問他啊是不是活著就想著讓自己和父母還有老嫗過得好啊。”
“他怎么說?”
“他說當(dāng)然還希望未來的媳婦也過得好。”
“先生取笑我。那后來呢?”
“又問他那是否關(guān)心兩里地外種瓜的湯伯還有隔壁村來賣鵝仔的黃嬸或其他人過得是否好?我也問你這個問題,丫頭。”
“好像不關(guān)心。”
“我們只在乎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
“那我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一只蛐蛐、一只雀鳥、一條河魚它們?yōu)槭裁椿钪俊?
“為了長大,為了吃飽,為了能開心自在。”
“丫頭說的真好,我們跟它們有區(qū)別嗎?考官為名,經(jīng)商為利,最后的努力是不是都為了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活得好。”
“先生說得有道理,但世間人都不認(rèn)可,覺得我們是人它們是畜生。”
“我們認(rèn)為的東西大樹認(rèn)可嗎?飛鳥認(rèn)可嗎?游魚認(rèn)可嗎?還有大灰狗認(rèn)可嗎?”
他笑著望著我,無焦眼神中仿佛裝著這世間的一切。
“應(yīng)該不認(rèn)同。”
“我們活著啊與它們一樣,只是為了能好好活著而已,無他意義。倘若世人能想明白是不是會放下很多心中執(zhí)念與嗔癡,他們只是不甘心罷了。”
我好像有點(diǎn)能明白他說的話。
“阿哲哥是怎么答您的呢?”
“你們兩個啊都是聰明的孩子。人吶在一起也不一定非要長長久久,快樂過就好,這輩子的緣分啊早注定,無論怎么樣都要對世間萬物有敬畏之心,我佛慈悲。”
我不知道先生所指的是世人還是我們。
時間仿佛趕不上我的等待,一天天悶悶不樂。阿伯的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猶如這秋風(fēng),開始滿地落葉。
“阿伯,外面涼,進(jìn)屋休息吧。”
“不礙事,今天感覺挺舒服的,丫頭過來陪我聊聊天。”
我如往常那樣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阿伯身邊。
“知道洋人嗎?”
“您是指大鼻子大眼睛紅頭發(fā)像惡鬼一樣的人嗎?堂哥經(jīng)常去城里,我聽他說鬼子可厲害了,他們還會巫術(shù)。”
“丫頭你說是我們大清厲害還是洋人厲害?”
“當(dāng)然是我們咯。可是您卻讓哥去學(xué)習(xí)他們的東西,是那些巫術(shù)妖法嗎?”
“洋人船堅炮利,炮比我們打得遠(yuǎn),車走起來不用人不用牲口。”
“這么神奇,他們真的有巫術(shù)嗎?”
“晚已,危已,危已。”
我從來沒見過大伯這么嚴(yán)肅,這么憂心,看著他望向遠(yuǎn)方的樣子,就如這秋讓一切失去了生氣。
“娃啊,洋人蠻夷手握利器卻對我們虎視眈眈,我讓哲去學(xué)習(xí)為了能振興中華,朝中同僚說好了等他回來就去參與興辦洋務(wù)。”
他看著遠(yuǎn)方,眼中又充滿著無限希望,神情堅毅。
我知道父親為什么這么欣賞阿伯了。哥和阿伯一樣都有一股說不出的氣質(zhì),我也喜歡。但父親又說他們不像世人,阿伯其實(shí)也不適合官場,貶官也是招人排擠。不過要是阿伯不來,我怎么能認(rèn)識阿哥呢,這就是先生說的世事無常嗎。
沒有多久阿伯走了,前一陣的好轉(zhuǎn)父親說是回光返照,我第一次看著躺著不動的他,好像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再也看不見也再也聽不見他了,我偷偷落淚哭濕了被巾。在他們忙事的時候我偷偷摸了摸他,我要替哥和他說說話,夜深了我去搬了那張小凳子坐在他身邊,沒有絲毫害怕,可是他卻不說話,我告訴他再等一下阿哲哥就回來了,這時也只有燒紙的火有那么絲毫溫度。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趕去山下破廟,一路上也顧不上一路的石頭硌腳。進(jìn)了門看見先生突然放聲大哭。
“女娃,怎么了?”
我越哭越兇。
“不急,不急,慢慢說。”
“阿伯死了。”
“還是躲不過,阿彌陀佛。”
“先生能再和我解解人活著的意義嗎?我終是混沌。”
我此刻也安靜下來,仿佛在等一個答案,關(guān)于阿伯死的答案。
“娃,阿伯死你傷心嗎?”
“嗯,非常傷心。”
“那你為什么傷心呢?”
“因?yàn)樗前⒄芨绲母赣H也是我的父親,我能天天看見他,他也天天與我說話。”
“前一陣子,小麻子他爹也死了你難過嗎?”
“不難過。”
“他們都逝去了,麻子爹比起阿伯年輕很多,家里很窮,失去他麻子和他娘還有弟弟日子該怎么過,他不是更應(yīng)該值得人惋惜?”
“因?yàn)楹吐樽拥皇怯H人,是嗎?”
“記得以前說過我們只想自己親近的人過得好,記得嗎?”
“嗯,因?yàn)楹湍阌嘘P(guān)所以你才會傷心難過。我相信麻子對他爹也同樣傷心。”
“先生說的是。”
“其實(shí)崔伯和麻子爹沒什么區(qū)別,所有人都一樣,出生那一刻就在奔赴死亡,區(qū)別只是在出世后的活法不同而已。”
“可是阿伯他是個為民的好官,麻子爹只是一個農(nóng)夫。”
“對于麻子,他爹才是全天下最好的,沒人比得了。其實(shí)一切都在于你的心中的念啊,你不動念不生。”
“可是……。”
我心中越來越疑惑了。
“娃啊,你的念由阿哲生啊。若是執(zhí)念了人會活得很辛苦。”
先生告訴我悟要有機(jī)緣,我還小只是時間未到罷了。現(xiàn)在的疑惑是為了今后明了,混沌是好事,至少在不停疑惑和明了中輪回,就差一個機(jī)緣,說我也是他的緣。
“娃啊,你知道世人要的是什么嗎?”
“世人要的是自己過得好。”
“嗯。”
他灰色的眼神充滿著無限憂傷,望著未開的天。
“崔大人啊,他要國強(qiáng)民尊,娃啊,你要哲衣錦歸鄉(xiāng),阿哲啊,他要什么?”
“先生你知道哥要的是什么?”
“曾幾何時我也問過自己要什么?問世人到底要什么?是良人?是美物?是喜事?”
“難道不是嗎?”
“其實(shí)都不是,我們一生苦苦追求的只是自己心中渴望的樣子,僅僅是欲念,心如鏡映射了塵世萬物,可是鏡中萬物皆空相,若心不動她不動,若心動煩惱生,可是誰還沒有點(diǎn)心魔!”
其實(shí)我真的不知道阿哥心中所念,因?yàn)閺膩頉]有想過,無念不煩惱,起念果然心心念念,等他回來定要問問他。
先生教誨總能解我心中疑惑,生死可能對他就是件普通的事,世人卻總是跨不過,總有很多人等不到云開。我懵懵懂懂對于阿伯還是非常難過。
“孩子啊,莫傷心,阿哲就要回來了。”
“先生不騙人。”
“不打誑語,不打誑語。凡塵多是瑣碎事,舍棄執(zhí)念換重生。”
那天先生總是喃喃自語,他說我們看到的世間僅僅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就連魚兒看到的都比我們豐富,是我們妄自菲薄的以為自己就是這世間的中心,一切都自以為是的以自己為準(zhǔn)則,世間人狂妄而可憐,一生也走不出人間牢,難自在。
“娃啊,看見外面的樹了嗎?”
“看見了。”
“看到它的影子了嗎?”
此刻朝陽正灑下人間。
“看見了。“
“那樹又是誰的影子呢?”
一路回去看著途徑的一切,尤其是生根落葉的樹,我一直在思考先生的話,我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溪中的自己,那我又是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