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帶著碰運氣的心，邵艾又回到了市行。

李奢辦公室的門，仍然開著。

邵艾看見了李奢。那個男人正在看文件，一只手撫在刮得鐵青的下巴上。

因為緊張，邵艾沒有進去。這個男人身上有種魔力，她一看見他，就象戰(zhàn)場上繳械投降的士兵。從他的目光第一次從臺下看到她的身上，她對這個人就產(chǎn)生了一種畏懼。那是一種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仿佛能夠看穿自己。在這個男人的目光里，她覺得無處遁形。

最后，邵艾幾乎是帶著赴死的決心走向李奢。她感覺自己的腳踩在棉花上似的，整個身體如一具空的軀殼。

李奢從文件上抬頭，先是吃了一驚，不由得向門看去。

邵艾這才意識到，她忘了敲門。

“你把我嚇了一跳！”李奢放下文件不由得一笑。已經(jīng)到了下班的時分，夕陽把一抹殘紅無力地抹在窗子的一角，他感覺邵艾象聊齋里美麗可人的女鬼，悄無聲息的，就坐在了自己的對面。而他自己，如同破廟里趕考的書生。忍不住，李奢四下里看了看，還好，是他所熟悉的辦公室。

“我忘了敲門了！”邵艾感到不安，“我太緊張了！”

這個漂亮的女子是為何事而來呢？李奢向邵艾的臉上看去。馬上的，他又調(diào)開目光。那一對含羞凝愁的美目讓他心如撞鹿。

自己真把李奢嚇了一跳。邵艾定定神，對方眼里的驚駭象一頭受了驚的猛獸。而這猛獸的悸動也感染到自己，令她亂了方寸，事先備好的話，全然都忘了，“你好象嚇壞了！”邵艾撫著臉往后退了一下，“我有那么嚇人嗎？！”是不是沒涂唇膏顯得臉色蒼白？她后悔方才擦得那么凈了！

“沒有沒有！”李奢擺手，自己有點失態(tài)了吧？他感覺臉頰發(fā)熱，忙用文件敲打著桌面笑笑，“看文件看入了神了！”這是一個出眾的女人，不但會彈鋼琴，還在比賽中取得了過人的成績！她來會是什么事呢？李奢的腦子開始思忖對方的來意?？墒?，他攏不住自己的思緒。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女人，上一次在回程的車上，她的話，他還記憶猶新。這個女人居然因為報恩，嫁了那么一個平凡的人，好在對方人品據(jù)說不錯?？梢?，姻緣這東西，根本就是不講什么道理的。

對方的沉思，讓邵艾心里徹底涼下來。一直的，人們的嘴里，對方是喜歡自己的！現(xiàn)在看來，那只是大家的臆測，根本就不是事實。而她最終敢進這個門，仰仗的就是這一點！

“你來有什么事嗎？”李奢斬斷胡思亂想。

“很冒昧地打擾您，”邵艾不安地，“有一點事。”她的聲音低下來。對方冷硬的口氣讓她心里難過，讓她感到自己的低賤。

“說吧，是什么事？”李奢急于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意。

對方的冷淡和不耐煩讓邵艾心如抱冰。這個人們口中看上自己的男人，其實對她并沒有什么好感。相反的，好象還特別討厭她。其實，上一次搭對方的車，她就該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了！怎么能還來呢？

“你說一說吧，不用緊張?！崩钌萁o對方臉上的無助觸動了。在這個女員工占多數(shù)的單位里，他成天板著的臉，確實有些刻意。不要說作為男性上司要注意自己的舉止，就是個別女員工的隨意，他也不能不提防。

邵艾的淚囊酸澀，她極力控制著自己。在一個輕視自己的男人面前哭泣，絕對是不恰當?shù)摹?

“我長得大概比較嚇人，”李奢自嘲，“讓你都不敢說話了！”他天生表情木訥，不會自如地運用。現(xiàn)在，這個漂亮的女人更讓他的表情僵硬。

“我長得嚇人？”邵艾沒怎么聽清對方的話，她嚇了一跳。自己再惹對方討厭，也不至于嚇人哪！

“我是說我自己！”李奢不由得懊惱，是誰說自己來著？開玩笑也象是說正經(jīng)話！他幽了一句默，讓人家摸不著頭腦了！

對方的口氣，邵艾實在吃不準是好是壞！她膽怯地看了李奢一眼，“我想說說唐林的事?！边€是把來意說明吧，說完了好走！她實在忍受不了對方洞悉一切的眼神！

“唐林什么事？”李奢感到納悶，中層干部的調(diào)動，關(guān)這個毛丫頭什么事？“哦，你是他小，”李奢想起來，但小姨子的稱呼有點不雅似的，他忙改口道，“你是他妻妹！”

“是?！鄙郯c點頭。對方會不知道那傳得沸沸揚揚的事？！不可能的，唐林的變動與這直接相關(guān)。她看了李奢一眼，“那天的事，傳到您這里，一定都變得面目全非了！所以，我想解釋一下！”

“李晴說的，不是事實！”邵艾看對方凝神思索，開始為自己辯解，“她對自己丈夫的事捕風捉影，也不管有沒有根據(jù)就亂咬一氣！他丈夫那天也來了，我們當面對質(zhì)過！我想，她是因為下不來臺，所以就編排出那種事來給自己找臺階下?！痹诖朕o上，邵艾是謹慎的。李晴是他的表妹，她不敢說得太惡毒。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李奢一頭霧水，“李晴怎么了？”

“她的事，你該知道罷！”邵艾飛快地瞟了對方一眼。

“不知道！”李奢靠在椅子背上，“確實不知道！李晴怎么了？”

“你要是不知道，那怎么把唐林調(diào)走了呢？”邵艾垂下眼簾。話離了口，她就知道說錯了。李奢是李晴的親戚，他為她出氣，是絕不會承認的！

“唐林的事，跟李晴有什么關(guān)系？”李奢給對方弄糊涂了，“風馬牛不相及！”

“我想還是有點關(guān)系吧，”這是在撇清呢，邵艾心里嘀咕，“李晴那么生氣，說一些過頭話我也能理解，”邵艾怕他認為自己是在質(zhì)問，又忙著補充，“我想李姐是誤解了！我怎么能和他丈夫有什么？！她的醋吃得也太離譜了！跟自己姐夫，那就更是不可能的！”

李奢越發(fā)不解了。

“話說得不好聽點，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就是再不學好，也不至于找上自己的姐夫?！鄙郯t了臉道。見李奢認真在聽，她便講起那天夜里撞見李晴和后來的一些事。當然，她隱去了唐林的醉話。

“你說的事情我確實不知道，”李奢很吃驚，李晴是個潑辣的女人他也有所耳聞，但這樣罵到人家的單位也實在令他意外！難怪這個羞怯的女人來告狀了。因為有點歉疚，李奢便勸道，“她這么做也太不象話，確實是過份了！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我是得過且過的人，”邵艾不知他的歉意有幾分是真的，“我愛人也信得著我，只是，這事對唐林，”她看著對方的眼睛，“對唐林來說有點冤枉！”李奢的眼睛，如一潭深水，無法捉摸。

“唐林的事跟這沒關(guān)系！”李奢笑了，“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

這是個很狡猾的男人，邵艾心里有點生恨。可是，她又不能質(zhì)問，“真的沒有嗎？”她用眼尾的余光看向窗子，夕陽最后的一抹殘紅已然消退，只有淡青的幾朵浮云在流轉(zhuǎn)。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浮云里的一朵，無所依托。

李奢看出她心里的疑問，便笑道，“李晴只是我遠房的一門親戚，甚至可以說是八桿子打不著的表妹，”他搖搖頭，“真的是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調(diào)動唐林是工作的需要?！?

在周正陽嘴里，李奢可是他的親妹夫，邵艾愣愣地看著李奢。也就是說，周正陽在說謊。她想了一下，以周正陽的為人，說假話也是可能的。

“我跟你說句心里話，作為一把行長，我和中層的關(guān)系要比親戚近！”李奢想說服這個可憐的女子，“親戚除了求我辦事，什么用也沒有！可是，我的工作得靠這些中層干部來支持！”見邵艾眼里仍疑云閃爍，“我對親戚好，他們覺得是應該的；可是我給這些中層點好臉色，他們是非常感激的！”李奢又解釋。從走向領(lǐng)導崗位，自己好久沒有說這么實在的話了，他誠懇地看看邵艾。這個年輕的女人，眉目間很象方小雪年輕的時候。

邵艾不知道怎么再問下去，對方說的，也許真的是實話。

她和方小雪又不同，方小雪是精明剔透的，就是和他分手，也讓他沒有半點怨言。而這個女人骨子里的柔弱，很讓人有幫她一把的沖動。李奢轉(zhuǎn)過臉，天邊的幾朵流云給剛落下去的太陽踱上了一層金邊，轉(zhuǎn)瞬間又隱沒在黑暗里了。

“實際上，我很不喜歡李晴夫妻兩個，”李奢又開口了，“我不太喜歡他們?yōu)槿颂幨赖姆绞?！”沉吟片刻，李奢終于道，“你想一想，我會不會為了這樣的一門親戚去假公濟私？”在這個女人面前，他本能的，擺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然而一開口，他就不設(shè)防地同她說心里話了！這個女人，比方小雪當年要嫵媚。而她嫵媚的背后，似處隱藏著許多秘密，吸引著自己。

邵艾點點頭，對方是誠懇的，誠懇到令她無話可說。

“你不要胡思亂想了，”李奢安慰道，“再者說，就是情況屬實，我也得親自核實吧？會根據(jù)道聽途說就做決定？”

“那不見得，一個人說不信，二個人說也不信，要是十個二十幾個人都這么說，就會留意了！”邵艾不同意，“要是大多數(shù)人都這么說的時候，可能就變成事實了！”

“還會大多數(shù)人來到我這里說？”李奢樂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沒話找話還要和領(lǐng)導攀攀呢！聽到這件事還與您的親戚有關(guān)不是更來說了？！”邵艾鼓足勇氣，“大多數(shù)人都對小道消息感興趣！甚至是不正常的興趣！何況這件事還是敏感話題！我想，這件事應該傳得沒有人不知道了！”

這句話似乎把自己也打進那群人里，但李奢沒有反駁，聽她說下去。

“因為有的人心里頭空虛，或者有不如意的事，所以他們特別熱衷于小道消息，”提起這些人，邵艾就有點牙癢。一直的，她就是流言里的女主角。當然，這有她自己的原因。但更多的，她認為是那些人心里不健康，“有了可以批評的對象好顯得他們高貴，好顯得他們正派，”邵艾說得激動，“我倒是覺得他們更想的是實際行動一下！說的和想的正好相反！”

邵艾恨恨的樣子逗樂了李奢，“你說的有點道理！”他評價道。

“怎么是有點道理？”憤懣讓邵艾膽子大起來，“他們自己生活不如意，就去打探別人的，不打探出來點問題就不罷休！您說，我自己的姐夫，他對我好不還是應該的？”

“還有那個周正陽，”提起這個人，邵艾氣得手都抖，“我會看上他什么？要長相沒有長相，要才華沒有才華，我為什么要和他好？！”想到這是對方的親戚，她不敢再批評下去。邵艾不知怎么才能表達她的憤怒，她這么一激動，頭上撞傷的地方又疼起來。更多的話，她真沒法說，不但容易把自己說進去，還不會有人相信。青天白日的，周正陽竟要在公共場所非禮她，說出來，有誰會相信呢？！

“愛傳小道消息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怎么會是大多數(shù)？”李奢回味著邵艾的話，“大多數(shù)人是不信的，也并不感興趣。”他的大多數(shù)人，當然包括自己。

“不對，”邵艾不能同意，“大多數(shù)人是信的！”她看了看李奢，“因為，大多數(shù)人生活得不如意！”就象丁藝，若不是心想事不成，怎么會這樣害自己呢？！

“那你自己如意嗎？”李奢問。

“連李行長都不見得是如意的，更何況我了？”話一離，邵艾馬上后悔。她這么說，人家若是反對起來該怎么辦？太太不漂亮就是不如意了？！這是什么道理呢？！

“那我也是小道消息的熱衷者了，”李奢笑，“我得想想我向誰去傳播了！”

知道口誤，令對方抻了心，邵艾慌忙改口，“要是您都不如意，那還有誰會順心呢？”邵艾難為情，心里也著急，怎么批評起人家了？！李奢的夫人是不漂亮，那自己也不能妄下斷言，認定李奢不滿意妻子呀！

“是事實傳傳也就算了，偏偏傳來傳去，就添枝加葉走了樣了！”為了說服對方，邵艾拋出一個很有力量的話題，“就象嫂子，我聽到就不是一種版本小道的傳聞！”

“他們說什么？”李奢正色。自己的婚姻，怎么說也是一種遺憾，就象是那句話，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有說嫂子怕你的，還有說你怕嫂子的！”邵艾摳著手心。她現(xiàn)在渾身是汗，有點堅持不住了。

“還說了什么？”李奢催促。當年，他的婚姻是因為方小雪父母的反對，在失意之下，心灰意冷，娶了現(xiàn)在的王玉潔。對方倒也沒什么不好，但賢惠有余，情趣不足，與他志趣上也大相徑庭。這么些年，他的一腔柔情，無家可歸。

“有說嫂子漂亮的，有說難看的，有說你們相配的，有說不相配的！怎樣說的都有！”邵艾咬著牙堅持，“可見流言是不足信的！”

李奢點著頭，“當然不足信！”他看看邵艾，“那些小道消息就是傳到我這里我也不會相信！我是用自己的眼睛看事情的！”

“是嗎？”邵艾低下頭。她希望對方回心轉(zhuǎn)意，不再調(diào)動唐林。

“你姐夫唐林的事，是工作上的原因！他是市行的科長下去的，沒在基層干過，經(jīng)驗不足，讓他到大行處，是為了讓他有更多學習的機會！”

“可在別人眼里，是因為我，”邵艾有點焦急，“您的安排緊跟在這些傳言之后，大家都那么認為，家里人都埋怨我！”

“是平調(diào)，又不是降職，”李奢雖有點心軟，但事情已成定局，明天人員就開始報到了，“我也是為他好，年輕，不著急，多長點經(jīng)驗，還是非常有機會的！”調(diào)動唐林，并非與眼前的女人沒關(guān)系。他把小姨子提為所長，行里不少人向他反映過，盡管這個小丫頭是行里出色的選手，但選手也有不少，并沒有全都提起來。只是，這話更不能說了！對方本來就有負擔。

“可是，別人不知道是這樣，”邵艾知道難以挽回了，“就是你這樣說，他們也會認為是假的！”

“唐林原來下去也是代班，并沒有正式任命！”李奢解釋，“清者自清，不必太多顧慮！”

邵艾失望極了，自己真沒用。不但沒有把事情說清楚，還言語失當，話里的漏洞讓人家咬了個結(jié)實。更令她沮喪的是，對方眼睛里根本沒有自己。這后一點，讓她難過得想要大哭一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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