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有用我的這雙眼睛，親眼見過我的母親，我見過的，只是一楨黑白像片。

她的面容，看上去蒼白而美麗，小小的年紀，無數次在夢里給她的面龐描上溫暖的顏色。

可是，即使是那張像片，我也沒能把它留在身邊，我把它，留給了父親。

那日清晨，父親說，小泓，你可知這世上什么最令人難以釋懷，就是失去你唯一想要擁有的。父親的手撫過我的額發，他的手指很涼，他說，你的眼睛最似你的母親。

我一直坐在父親身邊。從清晨到傍晚。睜著大眼看著他扭曲了灰敗面容，顫抖。看著他終于舒展了眉目，沉沉睡去。看著他青白的唇角，那樣奇異安寧的笑容，然后，看著他永遠沒有醒過來。

我說，天黑了，爸爸，你快醒醒。

我輕輕地搖晃著他，父親的身體很涼，我的一雙手，怎么暖也暖不過來。

身邊的人越聚越多。

我知道，他們把父親帶走了，像帶走一個破娃娃一樣帶走了。

我想抱住父親，可是，我失去了我的軀殼。

我知道，有人在我身邊忙碌，有人在對我說話，人影幢幢，來往不息。

可是，父親在哪里，他們把他帶去哪兒了。

我想問所有的人，可是，我失去了我的聲音。

我知道，太陽升起來了，陽光照進房間了。

我知道，夜晚來臨了，夜色一寸寸把黑暗帶到我身邊了。

那個女人，頭發很長，眸子很黑，臉比她的白裙更慘白。她捂住我的眼睛，說，不要恨你爸爸，他只是累了。

那個女人，起初我叫她秦阿姨，終有一日，我叫她秦媽媽。她驚驚地看定我，然后緊擁住我，淚水長流。

那里有長長的青石板鋪就的深巷，巷口是一株比這條巷子年歲更長久的老槐樹，巷子兩旁是磚木混構的老屋和棚房，巷子仄逼，一句吆喝，便從巷頭跌宕至巷尾。

長道巷三十七號，在深巷的盡頭，紅磚砌就的老房子，上下兩層，樓下上課，樓上住宿。

二十幾個孩子，大的不過十六歲，小的還不滿三歲，有人被送走，又有人被接進來。

十三歲，來長道巷的第一個生日，冷冬的日子，隔著窗，風聲滾雷一樣呼嘯而過。

小小的音樂室里，秦媽媽和伙伴們圍成一團，為我開生日會。

燭光，歌聲，祝福，禮物，還有許下的愿望。

伙伴們問，許的什么愿望。

我說，我想要快快長大，越快越好。

可是，連秦媽媽也不會知道，我真正許下的愿。

對著流水般的時光，對著不知名的命運，我許下的愿望是，如果可以，請讓我回到十二歲以前，永遠不要長大。

否則，請讓我遺忘。

如果注定要失去的，那么，請讓我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