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家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有人推開店門，匆匆走出來。

即使看不清面龐，憑著身形也認得出，那是鐘聲。

鐘聲并未注意到我，他走到街邊，似乎又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看店的方向，然后用力甩甩頭，大步向對街跑去。

緩緩走近店門，隔著沙克玻璃，長久地看著那個瘦長的身影，看著他起初站著，然后急促地來回走著，停下，又走幾步，最終，停住，緩緩坐下。

那是我平日里看不見的，另一個，不安著，焦慮著的肖。

我不禁失神，李肖或是易敏行，我何曾了解他們多少，我從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會進入我的生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會離開我的視線。

推門而進，肖的臉龐略微蒼白，仍是慣常的平靜神色，只是目光里，有壓抑不住的不安和焦慮。

我看著肖，說：“是不是，有什么事發生。”

肖看著我，漸漸地，他的目光柔和下來，沉靜下來，良久，他輕聲說：“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沒有再問下去。桌上，堆滿了做好的各式手璉，粗略地看上去，有近三十件。我輕聲說：“不過一下午，就做了這么多。”

拈起一串手璉，深棕綠色的碎琉璃，打薄磨圓了邊角，隨意地串起來，中心是一朵赤色琉璃玫瑰，花瓣微微舒卷，美艷中還帶著一點臨近凋零的殘意，這串手璉，有著肖特有的濃麗風格，他真的有心。

不知為何，鐘聲的話又在腦海回旋，一句一句，刺痛心房。

他說，你知道，李肖呆在你這真正的原因嗎。

他說：“那個女人活過來之后，就失蹤了，死者的家屬報了案，當時，我和李肖負責這個案子，最后的線索到你為止，我和李肖到長道巷孤兒院尋訪過你，可是，關于你的行蹤，似乎更成問題，據孤兒院的秦院長說，自二十四歲以后，你幾乎每過一年，就會換一個城市，到最后，連她也不知道，你究竟去了哪里。”

他說：“我猜得到，李肖留在你這里的原因，但我猜不到，他不愿意離開的理由。我希望，你能勸勸他。”

最后，他說：“我想要李肖回警隊，這里，不是他應該呆的地方。

該說的遲早要說出來。會離開的，遲早也會離開的。

我閉上眼，然后睜開，輕聲說：“我有個朋友，就像這手璉上的玫瑰，美艷，熱烈，而又多刺。”

我停頓了一會，接著說下去：“她叫風華，只要見過，就不容易忘記，她很富有，我以為，像她那樣的人，和我真的完全是兩個世界的。可是，她偏偏和我做朋友，對著我笑，對著我哭，那個樣子，簡直是要把她的世界強塞到我的世界里來。”

“我從小個性冷淡，朋友本就少，可是一直堅持到最后的朋友，只她一個，連念大學，她也非要和我一起，我念設計系，她念雕塑系，學校里，喜歡她的男孩不知有多少，可是有一天，她說她愛上她的導師，我覺得她簡直在玩火，她卻不管不顧。”

我定定地看著肖，他的臉更加蒼白，唇緊抿著，眼睛里，卻像有一團灼熱的火，燃燒起來。

我平靜地說下去：“別人都說她媚惑，在我眼里，她只是個簡單魯莽的孩子，只想著一味向前，交朋友是這樣，談戀愛也是這樣。可我沒想到，她愛起來是那么決絕，非要愛到盡頭不可。”

“那個男人，她逼他一起自殺，用的是毒藥，可是男人死了，風華卻活了下來。”

“風華說，她活下來，是因為那個男人臨了替她催吐，男人說，他死無所懼，可是風華不該死。她告訴我的時候，臉上帶著笑，美得嚇人。我當時恨起她來，憑什么，我要負擔她的世界，憑什么，她笑著，而我，卻哭到不能自己。”

這么說著，那張臉又浮現在眼前，即使帶著血污，那張臉也美極，艷極，她說：我愛你，你，愛我嗎。

我看著肖，我們之間，不過一步之遙，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我一字一句：“肖，你早就知道我，對嗎？”

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他的聲音略微暗啞：“你不相信我，是嗎？”

我努力微笑：“你可以去告訴鐘聲，他要找的尹風華，早就死了。我埋的她，就在蘇城城郊三十里，青山墓園。”

肖臉色鐵青，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指節發白，他大聲說：“那你告訴我，對你來說，我是什么！”

我一下，一下，掙脫肖的手，然后說：“鐘聲說得沒錯，這里，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

不回頭，匆匆幾步，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知道，我親手把肖，推在了千里之外。可是，關上門的瞬間，卻失控般，淚流了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