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加帝國以西靠近大海的地方，有個省份名曰平庫（Pinku）省。在印加帝國的通用語克丘亞語中，“Pinku”意為“炎熱之地”。這個沿海省區處于帝國內許多大河流的入海處，故省內有許多被這些大河流及它們的支流沖擊而成的三角洲，是一個比較富饒的省份。位于平庫省最西的地方，有個一個面朝大海的漁村，漁村里有一個叫莫胡的年輕漁夫。在我們整個的故事里，莫胡是一個重要的人，因此我們先來說說他的家鄉——西皮村。

這個名叫“西皮（Sipi）”的村莊在克丘亞語中為“黎明前的石棚屋”之意。莫胡曾驕傲的昂著他的頭告訴章文因這個村名的來歷，據說上古之時，創造了這個輝煌帝國的先祖們自遙遠的東方渡海而來，他們的第一個落腳點便是這里。萬能的先輩們就地取材搭造了一個簡易的石棚屋行將過夜。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時分，他們就從不遠處的阿里卡港口出發，沿著阿普里馬克河一路前行，最后依照太陽神授予的旨意選定了庫斯科建都。之后漫長的歲月里，歷代君主以庫斯科為中心開疆擴土，直至現如今這個傲視群雄的強大帝國。斗轉星移，那時“黎明前的石棚屋”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大村鎮了，而附近的阿里卡港口也因其良好的地理位置成了帝國內最重要的港口之一。

西皮村里住的都是清一色的印加人，千百年來都是如此，大海就是村民們全部的生活內容。村里人有著這個帝國內最為純正的血統，他們是這個偉大帝國開創人的第一批后代，他們的祖先是跟隨在第一代國王身邊的人。事實上，這一直都是他們祖祖輩輩的至上榮耀。后來有一位印加國王劃分地界時，由于種種原因便把這個村子劃歸了以阿塔卡馬人為主的平庫省。這種做法也許方便了國王的統治，但于這個地區的人而言，未見得有什么好處。對西皮村的介紹暫時就到這里，因為我們的英雄莫胡要登場了。當然，現在他還不是英雄，只是一名來自平庫省、有著豐富捕魚經驗的印加漁夫。

這是一個有點陰沉的早晨，太陽一直都沒有露面。

這不是一個出海捕魚的好機會，西皮村里的漁民們都這樣認為。可是莫胡依舊哼著快樂的歌曲在整理他那些已經有些破舊的漁具。薩拉一面磨著玉米面，一面不時憂心忡忡的望著自己的兒子那張被海風和海浪雕刻出剛毅線條的臉。

“他是個好漁夫。”薩拉這樣想著。事實上，村里所有認識莫胡的人都這樣說。在過去的十年里，莫胡曾捕到過無數體型龐大的海魚，還捕到過無數足以代表昆第蘇尤大區在庫斯科的太陽節上一展風采的或五彩斑斕、或勇猛無比、或奇形怪狀的魚。他可以僅憑著一只魚叉與兇猛的八腳大章魚或食人鯊搏斗，而且一定會獲得最終的勝利。當然，這一切都不是最為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莫胡出生在帝國的王城庫斯科，并且在那個太陽底下最榮耀的地方生活了整整八年。要知道，在整個印加帝國范圍內擁有這樣榮耀的人并不多。人們都認為莫胡一定瞻仰過現任的太陽之子、偉大的太陽王印加?瓦克瓦亞的威儀。盡管關于這位國王有些不好的傳言，但他畢竟是繼承了太陽的尊貴血統和美德的人，僅這一點就足以使所有的印加人對他視若神明了。

薩拉心事重重的磨著玉米面渣，尚不知事的諾瑪就像一頭剛出生的小羊駝那樣，快樂的圍著她的阿媽和石磨轉圈兒，她一會兒蹲下將滑落出磨盤的玉米粒撿起重新扔回石磨里，一會兒又抓著她母親的辮稍把玩一番。那些不幸掉落玉米粒和薩拉的辮子似乎給她帶來了無窮的快樂。薩拉輕輕的用手拍了拍諾瑪的頭，示意她安靜點，轉而對莫胡說道：“我們還有很多魚，莫胡，你今天可以把它們背到集市上去換些上好的玉米回來，這樣等卡帕克大人的使者到來時，我們就有上好的玉米面招待他們。”

“請您不要那樣皺起眉頭來，我的好阿媽！”莫胡拿起鐵制的魚叉頭在磨刀石上霍霍的蹭了幾回。“當著偉大的太陽我父之面，我向您發誓，媽媽，您的兒子一定會在天氣變壞之前回來的。”事實上莫胡的魚叉已經相當的鋒利了，他這樣象征性的磨兩下，一是不愿看著母親的眼睛說出這番話，二是借此向母親表示自己的自信，好使她寬心。

莫胡拿上自己用的最為順手的幾樣捕魚工具，隨后走過去親吻了母親的額頭，深深的說道：“愿太陽我父保佑您度過這美好的一天。”之后他又隨手捏了捏諾瑪紅撲撲的臉蛋，“也祝福你，小家伙。”諾瑪對莫胡的這個小動作似乎很不滿意，仰起臉慍怒的喊道：“我說過很多次了！你應該像親吻一位美麗的姑娘那樣親吻我的額頭！”莫胡哈哈大笑，像他的母親那樣拍了拍諾瑪的頭：“好吧！如果哪天你能夠織出一條另我贊嘆的腰帶來，我就接受你的這個好提議。”說完就轉身邁出了家門。

“太陽我父保佑你，我的孩子……”莫胡聽到身后傳來母親的祈禱聲。

莫胡邁著矯健穩重的步子走到了村口的碼頭邊，碼頭上有些漁夫在討論著今天的怪天氣，商量著是否照常出海捕魚。還有的在吹噓著自己曾經的豐功偉業。這是漁夫們喜歡的話題。莫胡微笑著和所有的人打了招呼后，“嘩”的一聲將肩上掛著的和手里拿著的所有漁具都扔進了自己的樺木舟里。他把槳上的繩圈套在槳座的釘子上，身子朝前沖，抵消槳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然后他牽出了自己的這條小船，向大海中駛去，漸漸的，便把陸地的氣息拋在了后方，劃進清晨海洋的清新氣息中。

事實上，莫胡并不像她的母親那樣認為這是一個有多糟糕的天氣。很多時候，像這樣一個陰霾的早晨往往能牽出一個萬里晴空和風吹的好天氣。捕魚之人最看重的就是經驗，說白了捕魚就是個靠著經驗吃飯的行當。經驗是什么？經驗就是莫胡雙手上那一道道被釣索勒出的割痕；經驗就是卡巴拉大叔臉上和脖子上成片的褐斑——那是常年在海上勞作受海平面反射的太陽光所導致的皮膚癌變。經驗是重要的，只有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才知道如何對付大風大浪。但是，后來發生的事給了莫胡和所有相信經驗之談的人一個教訓，那就是：經驗固然重要，可人所處的環境卻是千變萬化的，想要以不變應萬變那是愚蠢至極的行為。經驗不是玉米酒，放的時間越長越香醇，經驗像花朵一樣會凋零，像人一樣會老去。莫胡的計劃沒趕上海上的變化，這次他為自己的過分倚重經驗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而且他也沒能完成他臨行前對母親的那個承諾。事實上，他已經被注定不可能在天氣變壞之前趕回家去，在西面大海中的某個孤島之上，還有個倒霉的女人等待著他的救援呢。

莫胡駕駛著他的船向阿里卡港口行進去。他向著偏東北方向駛出大約半小時后，擁有鷹一樣銳利眼睛的莫胡遠遠的便望見阿里卡港口云集著眾多的商船，隱隱的還傳來鼎沸的人聲。他幾乎能想象出那些人正忙著從船上卸下各種貨物，而站在跳板上的搬運工正輕快的傳遞著罐鹽。那些造型各異的船只，莫胡只要瞟上一眼，就立馬能分辨出是哪些部族和番屬國的。

卡帕克大人已向全區各省發布了消息，不久后，庫斯科太陽宮的主祭蘇萊婭大人就要親臨昆第蘇尤大區了，她將帶來來自王城庫斯科城最光耀的祝福——蘇萊婭大人要在昆第蘇尤為即將到來的太陽節挑選幾件珍貴祭品，這些祭品將代表著昆第蘇尤供奉給偉大的太陽神。現在，昆第蘇尤行政大區的附屬島國和一些部族都帶著最珍貴的禮物來到了阿里卡港口，他們將從阿普里馬克河溯流而上，將禮物送到卡帕克大人的宮殿里去。如果誰人敬獻的供物能有幸被蘇萊婭大人慧眼識中并帶回庫斯科的太陽宮，那將是全族至高無上的的榮耀。

除了這件眾所周知的事情，還有一些小道消息：據說蘇萊婭大人此行還將為庫斯科的太陽神廟挑選一批太陽貞女。所以，阿里卡港口的那些船上還有許多特別的“供品”：一些七、八歲的姿容秀麗、血統純正、純潔無暇的少女。她們被自己的父親兄弟以各種叵測的居心送到了印加帝國，她們的命運也就在蘇萊婭的彈指一揮間。

三個月前，卡帕克大人的使者來到了平庫省烏皮利爾鎮西皮村莫胡的家里。卡帕克大人說，不久后，王城庫斯科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主祭蘇萊婭大人將蒞臨昆第蘇尤蘇尤行政大區，她將為偉大的太陽神挑選最為珍貴的祭品。所以，做為昆第蘇尤的省督，他由衷的希望莫胡能再次獻上一些“使人驚奇的禮物”。在西皮村，大家都知道大海母親對莫胡總是特別的喜愛，她總是會賜予莫胡一些神奇、另人嘆為觀止的禮物，像是五彩斑斕的珊瑚、奇形怪狀的海魚、碩大無朋的珍珠之類。

莫胡默默看了會兒，又向太陽神祈求自己今日能夠如愿以償，之后便將船掉轉了航向，向正西南方行駛去。他從容地劃著，這對他說來并不吃力，因為他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內。而且除了偶爾水流打個旋兒以外，目前海面基本上是無浪的。前面我們已經說過，莫胡是個很有經驗的漁夫，他不需要羅盤來告訴他西南方在哪里，他只消憑著風吹在身上的感覺就能知道。

在印加帝國，西方沿海一帶的居民，不僅是印加人，包括南邊的阿塔卡馬人和北邊的波克斯人都是無比崇拜海神的。他們將海神稱為“庫查婭瑪瑪（Kuchayamama）”，意即“大海母親”。他們認為他們都是大海母親的子民，所以大海母親才會派出捕之不盡的魚來供他們捕撈，正是由于庫查婭瑪瑪的仁慈和愛戀，他們才得以在這海岸上生存了那么多的年月。

當然，這僅僅是印加人一相情愿的神話，真實的情況有是怎樣的呢？章文因曾仔細研究，阿里卡港口的海岸線幽深曲折，海面平靜，順風順水，是個天然良港。港口附近的海域有強大的寒流經過，這股寒流受印加帝國常年盛行的南風和東南信風的影響，發生了表層海水偏離、下層冷水上泛的現象。在這個過程中，水溫顯著下降，同時上泛的海水攜帶上來大量的硝酸鹽、磷酸鹽等營養物質，為數目繁多的浮游生物提供了養分。由于沿海多云霧籠罩，日照不強烈，利于這些浮游生物的快速繁殖。這些浮游生物為大量魚類提供了享之不盡的食餌，使得魚類的繁殖速度也極為驚人。正是由于這些優厚的條件，才使得阿里卡港口這帶的海域成了一個聞名的漁場。

莫胡離開阿里卡港口，開始了自己的海上作業。他緩緩的垂下三根釣索，每根釣索都象一支大鉛筆那么粗，一端給纏在一根青皮釣竿上——這樣，只要魚在魚餌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釣竿朝下落，而每根釣索都有很長的線卷，它們可以牢系在其他備用的卷上。這一來，如果用得著的話，一條大魚可以拉出四卷長（或者更長）的釣索。他又將魚叉放在了右手伸手可及的地方。

莫胡今天決定冒險賭上一把，他要把船開到西面那不曾到過的海域去。

“已經來不及了”，莫胡心里邊這樣想著，還有一個月蘇萊婭大人就抵達昆第蘇尤了，他今天必須要有些收獲——哪怕是一頭大點兒的角鯊或者是鏟鼻鯊。這樣他才能爭取時間從阿里卡港口出發、順著阿普里馬克河航行上九個日夜后到達卡帕克大人的行宮。莫胡心里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不能忍受這兩個月下來的一無所獲。雖然期間也曾捕撈到一些大的魚類和美麗的珊瑚，但那些珊瑚并沒有美麗到可以讓他自豪的去拜見卡帕克大人。莫胡知道，即使他沒能捕撈到些什么好東西，卡帕克大人也斷不會怪罪于他。但那樣他會覺得自己辜負了卡帕克大人的信任。

也不知道向西航行了多遠，四周已經看不見陸地，也沒有什么小島可供停留。他俯視水中，注視著那幾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里的釣索。“我總是把它們精確地放在適當的地方的”，莫胡心下里想道，“就像卡巴拉大叔說的那樣做到分毫不差——這樣好運來的時候，我才不會手忙腳亂。”莫胡知道，安蒂蘇尤的獵手們從來不會等到美洲獅出現在眼前時才從箭筒里取出箭。

海面上似乎起了些風，海浪撲哧撲哧的敲打著樺木舟的船舷板。莫胡想起今早出海時岸上的漁夫們對他的勸阻之辭，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但是一想到卡帕克大人，他又一狠心使勁劃了手中的槳。他心里從來沒有感到畏懼過。自十年前第一次隨卡巴拉大叔出海捕魚時起，卡巴拉大叔就告訴他說，他那逝去的祖父和父親都會在天上默默注視著他，并指引他去往最正確的地方。他相信卡巴拉大叔的話，也相信老祖父和父親對他的愛。

陸地上空的云塊這時象山崗般聳立著，海岸只剩下一長條綠色的線，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藍色，深得簡直發紫了。莫胡仔細俯視著海水，只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地閃出點點紅色的浮游生物，天空這時在水中變幻出詭異的光彩。他很高興看到這么多浮游生物，因為這說明有魚。他注視著那幾根釣索，看見它們一直朝下沒入水中看不見的地方。水面上沒什么東西，只有幾攤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只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紫色，閃現出彩虹般的顏色。它倒向一邊，然后又豎直了身子。它象個大氣泡般高高興興地浮動著，那些厲害的紫色長觸須在水中拖在身后——幾乎有莫胡手上的船槳那樣長。這僧帽水母可不是些什么好東西，如果人的皮膚沾上它們的毒液，立馬就會出現傷痕和瘡腫，就像是被櫪葉毒漆樹感染了一樣，毒素一發作起來，皮膚跟挨鞭子似的生疼。西皮村的漁夫們都詛咒這種東西。

眼下已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只看得見那些青山的仿佛積著白雪的山峰。天色已經有些陰暗，頭頂的天空中甚至聚集了好些烏云來。一只落單的黑色小燕鷗凄慘的鳴叫著在重云下氣喘吁吁的飛翔著，看到了莫胡和他的小舟便像看到了希望似的，俯身下來在莫胡頭頂上盤旋著。莫胡拍了拍船舷示意它停下來。

“鳥兒，樂意的話就和我在一起吧，”他說，“但是很抱歉，我不能趁眼下刮起小風的當兒，扯起帆來把你帶回去。”

那海鳥聽了莫胡的話后，似是猶豫了一陣，竟張著翅膀另謀福地去了。莫胡心下里笑笑，想這小鳥兒怕是不相信他的樺木舟？他這心愛的小舟，別看它貌不驚人，那可是條堅固、美觀且又耐用的好船。這是他那捕了一輩子魚的老祖父臨終前畢其力完成的一件杰作。事實上，這船本來是送給他父親的禮物，奈何他父親的大半輩子里卻幾乎不曾用到過他（莫胡的父親是整個西皮村歷史上少數幾位不以捕魚為生的人之一）。現在，這條船傳到了莫胡手里，莫胡駕駛著它一路行過了十個春秋。

海風持續地吹著，它稍微轉向東北方，莫胡明白這表明它不會停息。他朝前方望去，看不見任何一只船的船身，只有從他船頭下躍起的飛魚向兩邊逃去。望著漸變的天色，莫胡猶疑著是否要轉向回家去。此時他眉頭蹙成一個“川”字，那兩到被拉的近乎咫尺的烏眉泄露了他心里的擔憂。他心底下總還是要是存著些僥幸的，卡巴拉大叔曾告訴他，這種時候往往是許多深海里的魚都會浮到海面來透氣，所以機會很大。但一想到對母親的承諾，莫胡又不由得嘆了口氣。看著那自始自終都毫無反應的釣索，他覺得這次庫查婭瑪瑪今天是不打算賜他些什么了，拿捏之下，便決定掉轉船頭回家。幸好回家也有事可做而不至于閑著——就像母親說的那樣，他可以挑揀些肥碩的沙丁魚到烏皮利爾的市鎮換些上好的玉米回家。

事實上，這不過是我們善良的莫胡一相情愿的想法罷了。西皮村人世代敬仰的大海母親這次不但不打算賜予他什么東西，反而給他醞釀了一場幾乎另他喪命的大災難。如果不是他天上的老祖父和父親保佑著他，莫胡就要葬身于這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大海腹中了。不過，正是因為這場災難，使得莫胡和章文因之間有了一場命定的邂逅。這個充滿玄機的遇見，讓莫胡的生命轉了個彎。

不過，只有萬能的神明才知道，莫胡在他此后那坎坷曲折的一生里，是否曾為這次遇見后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