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兩天，九爺來了。胤俄不在，他難得好興致地和我東拉西扯，正在受寵若驚之際，他話鋒一轉，提到了年羹堯：“你對年大人的印象如何？”

提起他，心里就會怪怪的，似乎掌心還留著他手指劃過的痕跡。九爺的表情那般詭異，我再看他時，他撇了撇嘴角，又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他在胤俄回來之前走了。我跟胤俄開玩笑說，九爺好像是特地來來問我這個問題的。胤俄突然火了，在院子里咆哮：“不許他進來！膽敢再放他進來，小心你們的狗頭！”連帶著也不理我了。

翌日一早，我還在酣睡，被胤俄的傻笑吵醒。他趴在床頭，捧著我的手擰眉裝緊張：“夢到你走了……”

我才不吃這一套。“大半夜的，我能上哪兒。”打個大大的哈欠，繼續睡。他吻住了我，害得我差點被沒笑出來的那口氣憋死，搶命間，急中生智地咬了他的唇。

“喂！你是不是女人？”溫柔跑得無影無蹤，他瞪起銅鈴般的眼睛，吼得屋頂都在發抖。可惜嚇不到我。摔過去一個枕頭作為回禮。

“非禮人家還敢叫囂！”

他接住枕頭打磕絆。“非、非、非什么禮？”

“倉廩實知禮儀！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都讀到……那個肚子里去了！”

“哪個？你再說一遍！”他撲過來咯吱我。門外適時地催促道：“爺，該走了。”

“滾！”他抓起枕頭扔了過去，氣鼓鼓地站了一會兒，撿起枕頭拍打干凈，拉我躺下，再蓋好被子，親過我的額頭：“別聽九哥瞎說。”

胤俄的那番發飆并沒有攔住九爺。胤俄沒有風度地和九爺大吵了一通。當我在花園里聽見他的吼聲趕過來時，九爺被趕出了門，胤俄仍對著空蕩蕩的門怒不可遏。

“胤禟，你休想！敢打我的主意，你試試！”

他是真生氣了，嚇得我也不敢出聲，陪他站著。

“阿細。”

“哎。”

他卻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親兄弟沒有隔夜仇，在八爺的調停下，胤俄和九爺和好了。我覺得很欣慰。不論喜鵲聽得是否真切，我都不希望九爺那聲“女人哪”的長嘆指的是我。

再去吃堪記是半個月后的事，老板還記得我，一點也不給我的女扮男裝留面子地說：“那位爺見天地來，就為等著姑娘呢。”

說曹操，曹操到。善海照例替我付了飯錢，并說：“姑娘方便的話，就請去見見我家主子。”

仍是那條小船。琴聲悅耳。我好像在哪里聽過。我不太懂音律，但以經驗推知，他彈得相當不錯。這不禁讓我想起三姐他們，只是想了個開頭，琴聲嘎然而止。四爺鉆出船艙，身著明亮的藍，笑得依舊吝嗇。

“四爺吉祥。”我忙忙地行了禮，打算就這樣要回我的劍。

“怎么突然這么客氣了？”他瞇了瞇眼睛，朝我伸出手。喜鵲在善海的半綁地幫助下跳上了船，我遲疑了一下，接受了四爺的攙扶。

“聽說你病了？我這兒有個郎中不錯，讓他瞧瞧？”

“胤俄請了太醫來扎過針了。其實不礙的，很久沒犯暈了。他總是大驚小怪的。”

“胤俄……十爺倒是很細心。”

和他并肩坐著，竟比上回覺得尷尬，尤其是他的眼神，總像要探究些什么。

“那個……我的那個……劍。”

“當然。我記得。還欠你一頓飯。今兒補著。上回是我唐突了，竟睡著了。悶壞了，是不是？”

“還……還好。”我很“自便”地啃起梨，借環顧四周，緩解一下緊張的情緒。

“這是胤祥的字。”

跟著聲音的主人鎖定眼前的這幅字，才看清落款。從名字推斷又是位皇子。

四爺有幾秒鐘的走神，目光飄忽地不知去了哪里，神色凄然。莫名的，我也跟著心里泛起酸來。

他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他受了很多苦。”

我含著半塊梨，靜靜地聽著，聽這個男人講述另一個男人，從兒時的頑皮到少年時的青澀再到至今不改的耿直。他沉浸在往事中，手下無意識地為一盤子梨削凈了皮。我沒提醒他。我懂得這種訴說。二姐走了以后，我也覺得寂寞。就像是被拋棄在荒原，寂寞得讓你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時間過得太快了，我很久沒想二姐了。

講述嘎然而止。胤祥現今如何，他不想說。恍然回神，他對著桌上一堆梨皮懊惱地蹙了蹙眉。幾只梨在他一再返工下幾可見核。

“學會忘記，才不會累心。”我拿自己的體悟和他分享。

“所以，你都忘掉了。”他一字一頓地說，像是暗示。

“也許是老天爺疼我！”我沖他眨眨眼，挑了一塊果肉扔進嘴里。

突然間，我們都靜默了。想開導他的＊＊＊＊＊很強烈，可又找不到合適的開場白，我只能一塊接著一塊消滅這些梨的碎肉。我覺得他也在偷偷地觀察我，可每每跟著感覺看向他時，他都在全神貫注地將那堆果皮盤成一座小塔。

無意間撥拉了一下琴弦，四爺的小塔倒掉了。他扯著梨皮卷玩耍，漫不經心地問我：“剛才那曲兒好聽嗎？”

“好聽。”

“是嗎？”他抬頭一笑，“我也是跟別人學的。曾有個不懂音律的傻丫頭，花了不少心思學它，倒教會了我這個聽客。每次看到琴，就會想起她。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說呢？”

“對我來說，倒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一切從頭開始，沒有過去，也看不清楚將來……也挺好。”

“以前是什么樣子，你當真都不好奇？”

“剛開始的時候會，拼命地回憶，想得腦仁都疼。后來，換個角度想想也就放棄了。倘若以前過得比現在好，回不去了反而更難受；倘若過往不堪回首，不記著豈不是福？”

“不堪回首……”他喃喃地念著，“原來你是這么想的。那你身邊的人呢，也不好奇？比方說，十爺。”

“也有啊，我想不起來，又能奈何！至于胤俄，倒沒問過我，他說只要不是現過現忘就好。”

“好……十爺。”他點點頭，像似在贊賞胤俄。我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的側臉，好奇這張淡定的表情背后的情緒。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句話——愛上一個人只要一分鐘，忘記一個人卻要一輩子——是這個男人的內心寫照嗎？

“想知道什么？”他忽地轉過頭，氣息呼到了我的臉上，“我都能告訴你。”

伊蘭，還是你？我緩緩地搖頭。沒有。

船靠岸了，撞上了拴船墩，我沒防范地歪向一邊，被四爺扶起擁進了懷里。

“為什么不問問我……”他擁著我，要把我擠碎似的，“不問問我有多想你？”

他的心跳強健有力，震得我的心咚咚的。明知我不是她，卻不忍他痛苦的壓抑，輕輕地環住他的腰，安慰他“都會好的”。頭頂傳來他的氣息，是從心谷傳來的一聲哆嗦的長嘆。

“真的？別再騙我。別再騙我。蘭兒。”

他的聲音咬著我的耳朵。我知道自己不是伊蘭，卻解釋不得。這便是愛心泛濫的后果。

“主子，到了。”善海叫道。

他推開我，我忙撿起帽子扣在頭上，忙忙地起身。他壓著我的衣角，不慌不忙地說：“別慌。頭發亂了。”

他極細致。先用小卡子將兩邊的碎發攏在耳后，戴上帽子后，再用小卡子從鬢角固定好帽子——他竟然和喜鵲做得一樣好。我對著他的領口道謝。他低頭咬了我。

“不該。”

我怔怔地看著手上的一圈牙印。他不解釋，拉我上岸。

我低著頭，跟著他的步子，心里亂七八糟的都是船上的事兒。突然覺得異樣。抬頭一看，只剩了我一個人，置身于一個胡同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