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像是孤魂的嘲笑,在夜色中破空而來,直擊人心。
她沒有制止他,她只是避開了騾子的眼睛,但她一把擁住了他。
其實她是想阻止他的,可她也知道這是徒勞的,億萬大軍蓄勢已久,她的父親也不允許年還活在世上,無論怎么看,他都要死。
徒勞的事情為什么要做呢,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那么白癡,明明做不到卻還要掙扎掙扎再掙扎,只是白費氣力罷了。
明晃晃的刀子沒入他的胸膛,像是剛加熱過的刀子切開了一塊熱巧克力蛋糕。
騾子不知道她為何避開自己的眼神卻又抱住自己,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弄懂過她的想法,自己好像一直跟著她,像只小騾子,亦步亦趨。
是愧疚,不屑還是不忍,又或者動了惻隱之心?
自己還想知道人死之前會想什么呢,原來還是這些無聊的事情,還是自己會在每個夜里想到的事情,還是自己會在走神望著星空望著落花望著她的眼眸的時候想的事情。
唐多令笑了,遠處的山麓下,隱隱有個人影在晃動,是苦笑。
她沿著盤旋的山路小跑上來,提著裙擺,風塵仆仆。
曲兒......還是來了。
她發現少君的匕首沒入自己的心臟:“少君!”
她覺得氣憤又委屈,“唐多令!你?!”
在場那么多人,她只認識他和少君,然后還能猜到眼前這個有著小鹿一般眼神的女孩子就是讓少君魂不守舍的姑娘,確實很好看呢......她有點小小的失落。
所以哪怕向來溫婉如她,不免有些委屈,她為少君做了這么多事,卻還是抵不過那個女孩子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話,可她分明一句話都沒有說!
于是她只好吼了唐多令一句,他是唯一一個她能吼的人。
唐多令沒有回答,只是苦笑。
于是微微向顧山白作揖,走到柳曲兒身側,她的神色才緩和了幾分。
騾子的眼神漸漸黯淡,柳曲兒瞪了顧小凡一眼,一把把她的少君搶過來,快哭出來。
騾子的呼吸聲漸漸低微……低微,低微至不可聞處。
柳曲兒卻突然笑了出來,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剛來到妖域,她當然記得唐多令對她很照顧,就算總是很脫線也很照顧。
可她最不能忘記的是某一刻當她站在那么多仆從之間,她微微彎著腰,目光向下望著,像是從天空中膽戰心驚地向下俯瞰,卑微又低賤,平凡又渺小。
她在那么多王侯權貴后人之間,在那些驕傲的如同白天鵝一樣昂首的女孩之間,并沒有奢望過成為妖帝的貼身侍女。
然后那個頭發亂糟糟的像個小男孩的妖帝就走了進來,慵懶隨意地在她們身上一個個撇過去,他年紀不大,面色蒼白,眼神里充滿了孤獨與疲倦,聽說他剛從人間回來,不知他經歷了什么。
身旁的大臣捧著卷軸開始朗朗念起入選侍女的名單,盛大地如同某種儀式,妖帝從最后一個開始走過,陽光從妖帝背后斜斜地打下來,美好地像是圣光從教堂繽紛飛舞的碎格窗子灑落,當他走過她身畔,他一愣,然后伸出手遞到她眼前。
她也愣住了,那是她第一次在妖域抬起頭,四下顧盼才敢確認,妖帝......向我伸手了?
片刻,他開口了:“不愿意么......”
聲音是那么失落那么寂寞,她原本緊緊攥著衣袂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手,涼涼的。
如同他的笑容。
她就這樣攙著妖帝從那間屋子走出來,像是和從前的自己告別一樣走出來,身后是每個女孩子嫉妒不平的眼神。
陽光真是好啊,今后的日子......一定很忙碌吧。
她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被選中,她也從來沒有問過,可是她會替少君把每件事情都打理好,他想一個人靜靜她就守在山腳下,他看了一夜的浩瀚星空,她便看了一夜的山麓春草,他說要羽毛,她便將自己新換的羽毛整理好給他送去,他說想要逃出妖域,她便叫上唐多令把守衛都打暈。
你看你看,我就是那么喜歡少君,可是他好像眼里從未有過自己,所以她有些難過,如果你不喜歡我,那當初又何必選我呢?
柳曲兒緊緊抱住她的少君,說起來少君我替你做了這么多事,我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很好,除了你想飛出妖域山崖的那一次啊。
唐多令好像意識到什么,卻來不及呼喊。
風馳電掣白駒過隙,曠日積晷滄海桑田!
她的身體倏地燃燒起來!
鳳凰雀當然是雀兒,可當你選中我的那一刻,我......就是你的鳳凰了??!
火焰從她淺淺的眼眸中驟然沖天!
漫天火海在空中橫流,炙熱的氣浪籠罩著大地!
火焰爆裂的聲音仿佛尖叫吶喊,又寂靜如斯,如泣如訴!
她輕輕伏在少君身上,周身包裹著幽藍的火焰,卻沒有壓著他,所有人都注目著這個末世之景。
她的聲音很好聽,騾子模糊的意識下隱隱約約聽見她很用力地說,這個世界不要你了,那么我們......就像個賭氣任性的孩子那樣......把它......毀掉吧!
一條條火蛇在空中互相擁抱親吻,又仿佛在瘋狂舞蹈,要把星空都點亮!
它在高聳的空中凝聚成一朵黑云,四周又成了純凈如冬雪的潔白,所有人的視線都被扭曲,空氣仿佛害怕地震顫。
她的眼眶不住地流淚又迅速蒸發,恍惚間突然回到某個夜晚,她與少君花間對酌月下,少君依舊遙遙望著夜空,她倚在少君身邊,醉意朦朧,蘭芳輕吐。
她說少君當初你為什么要選我啊。
他一愣,然后說你低下頭的樣子不如你現在好看,像是只漂亮的鳳凰。
她說不可能不可能少君你一定是喜歡我。
少君突然笑起來說曲兒你醉了。
然后摘下黑袍蓋在她身上,她就真的那樣恍恍惚惚地睡著了。
騾子全身不斷抽搐,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破繭而出,他背上的骨翼倏忽生長卻又一下被燒成灰燼。
她痛的咬緊牙死死抱住少君,似乎這樣就能抓住什么不會墜落。
真的不會嗎,抓住了又怎么樣。
就算抓住了,也不會怎么樣吧……
所以她走投無路,惡狠狠地低吼,要與世界同歸于盡!
騾子的眼眸驟然射出耀眼的光芒,背后的骨翼如同柳絮肆意生長,卻不再是蒼白的青銅色,而是如早春的陽光打在西去的忘川之上一般純潔的金色!
四肢百骸都在破碎中重組,那個傳說一語成讖,年終將沐浴著世人的鮮血,在浩瀚的火海中步步行來,讓世界重歸焦土!
他顫抖著重新站起來。
曲兒的眸子漸漸沉下去......沉入深不見底的深淵,那場短暫的表白之后怎么樣了?
她心想。
那一夜,少君輕輕擁住她,說,因為我們都是眼神里寫滿孤獨的家伙啊,只要向你伸出手,或者遞出一件擋雨的袍子,就能傾盡所有的人,當然要緊緊倚靠著互相取暖啊!
如同此刻全身被骨鎧重新覆蓋的騾子,重新抱起干枯的曲兒,他低頭看著皮膚如同樹皮一樣褶皺的曲兒,她昔日的明眸皓齒今何在?
他的喉間似乎有一股氣,這是他對自己的氣,也是對世界的氣,如果說那時候遞給自己這身黑袍的人是曲兒不是她,那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他仰天嘶吼,可哪有那么多如果,時間就像只小小的惡鬼露出獠牙突然竄到你面前,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負!
他輕輕放下曲兒,流著淚親吻她的面頰。
然后他張開裹夾著藍紫色幽火的青銅雙翼,露出他的獠牙。
如魔神獰笑,如金剛怒目。
年,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