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市落幕又轉瞬過了悠悠數月。
一切仿佛因少了那日的繁華璀璨而重新變得庸碌起來,悶熱漫長的夏季也到了盡頭。
長明依舊夜夜伴著年直到夜深再修行,日日清晨早起做陽春面給她吃,這是很疲憊的事情,哪怕他是修行者,甚至偶爾累得站著都險些睡著。
他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很久很久。
可隨著蕭索無味的秋飄下第一片秋楓,小凡的話語變得少起來,時常是他說了許多許多話,她才冷漠地應答一聲。
偶爾還對長明說能否像對普通人那樣對自己。
或許這個秋季離去時,便會驟然成了長冬。
仿佛……她又成了那個舉世無敵落寞高傲的年。
像是將此生的話全都說盡了,長明心里有些落寞不解,可他轉念一想,小凡還在啊,她依舊陪伴著自己,那么自己怎會有什么疲憊的感覺又怎么敢懷疑。
雖說算下來她已經到了要走的日子了……可她說好離開前給我留的話還沒說呢。
又是一夜清明。
待她歇下,長明立于無邊星空之下,左手執起自己精雕細琢卻依舊粗糙簡陋的木劍微挑,暗自念著口訣引動星宿之力。
起手式,藏雪。
幽藍的劍氣在劍尖瘋狂凝聚卻不外露,自四面八方如饑似渴地以劍為圓心盤旋。
在深色的夜色中顯得極為明晰絢麗,讓人驚嘆于少年對于靈力的操控哪怕許多武道大家都難以比擬,像是暗暗蓄勢的寒冬陰沉的天空,將雪一場。
即便威勢駭人,可長明總覺得……缺了些什么。
他搖搖頭去除雜念,直到靈力無法再積蓄時,劍身散發出湛藍刺眼的光輝。
第一式,檐間雨。
忽而天色愈發陰沉,耳畔傳來大江浩蕩灌入狹長山谷的轟鳴,烏云瞬間形成于少年頭頂,甚至比起塞北之極無光的漫漫長夜還要陰沉幾分。
嘭!
強大的反噬瞬間將木劍震落。
云層緩緩消散,長明蹙眉,又失敗了,他頹然地俯身拾起木劍,擱在了案幾上,此劍式雖說明是左手劍法,可總覺著用右手會更流暢,奇怪的是,無論左右手都連第一式都無法完成。
長明突然想起妖帝家的傳說,如果這真是那位妖帝留下來的劍招,莫非這傳說是真的……可如若真是那般,自己說什么也不練下去了。
苦笑著放下劍式,長明抬起頭望向對院竹樓。
她就在那里。
不知道她睡著了沒。
為何總不理我呢?
先前她說的時間,莫非要到了,她依舊要走嗎,可我分明已經很努力了。
長明無力地伏在案幾上,想著興許小凡只是一時的沉默,日后便會好起來。
他突然直起身——陣法被觸發了,由于那日見到葉才之后,擔心在城內被伏擊,他在一些刁鉆隱秘無人觸及的地方布下許多陣法,如今卻一一被觸發,且速度極快,細細感知下,腦海中構建的洛陽城不斷出現藍點,且呈包圍趨勢,一步步指向……此處。
別忘了歷代妖帝人皇真正的身份,在于封妖一脈,二人皆精通陣法,因為人力孱弱,難以憑一柄劍一把刀或是一身武學便通天道,只有依靠陣法的力量,興許才能擊殺年。
長明蹙眉,轉身將牡丹輕推入房中,雙手結印迅速布下散靈陣,隨即提劍快步沖出院落推門進了對門,再次結印形成聚靈陣,做完這些才微微松了口氣,試著叫道:“小凡?”
無人應答。
余光瞥見石桌上的一封信箋,長明似乎察覺到什么,他的手忽而有些顫抖,強行穩住思緒紛亂的心神,將信拆開。
娟秀的小楷。
騾子親啟。
騾子,
長明仿佛看見年姑娘認真提筆又停頓道,
我與你初見于斷山崖畔的細雨春風之中。
那時你一臉落寞,不知遠遠望著何處,我突然覺得你我有些相似,我以為我有些歡喜,于是我遞給你那身黑袍,沒料到你一穿便是六載,分明都洗得發白了還不舍得換。
你來往千里尋到我的時候,我自己都有些驚喜,可我是不該有這種情緒的,于是我待你很冷漠。
年姑娘微微笑起來,似乎回憶起美好的記憶。
我很感謝你總對我很好,整夜整夜地陪我,看我難過即使束手無策卻很焦急憂心,這一載日子又何嘗不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既而皺起眉眼。
可我們到底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越是拼命向我靠近,我愈是覺得你我距離遙遠難以接近。
或者說歡喜,那到底不是喜歡,那是一種朝夕相處之下熟悉溫馨的感覺,我知道你是很累很累很努力很努力地不希望我離開,可是我早就說過有一日我會離開,所以你本就不該期許太多。
這對你是不公平的,你明明是很好的人,于是我希望能不與你說話使你知難而退,沒料想你依舊如此。
我知道你百般委屈,可你不說。
我知道你再無依托,可我必須要去北游完成那件事情。
我也知道你會痛不欲生,所以明日我會出來作別,在你我住下一載的這所院前。
希望那時你已經能想明白了。
今夜便不要來尋我了。
對不起。
——年
長明捏著信紙的手猛然攥緊發抖,他在拿起信紙的那一剎那早已料想到了,因為害怕,事實上他早已想過無數次如若真到了這一日自己會怎樣。
他卻不知道自己只是不可置信又理所當然地睜大眼,仿佛瞳孔不斷顫抖,又仿佛失明一般瘋狂地不斷尋找著什么。
信紙翩然墜地,緊緊攥住的什么東西被放開了。
啊......
自己果然……又被拋棄了啊。
可是……我已經再沒有力氣了。
……你為什么要走呢。
你要離開你可以告訴我,你可以打我,可以罵我,你說的話我又怎么會不聽呢?
可你為什么……要不理我呢。
好好告別不就好了嗎,為什么要這樣呢?
為什么呢。
長明覺得很冷,像是整個骨架被一瞬間抽出,只剩一灘爛肉一般的無力。
他仰面跪在地上,啊。
啊。
啊。
他想說些什么來反駁,可是面前只有寒夜,喉間只有熱氣,突然感覺到信紙被啪嗒啪嗒地打濕了,下雨了么?
一定是下雨了。
四周萬籟俱寂。
他伸手抓住胸口,卻感覺不到心跳的聲音,他聽見萬里之外大雪飄搖,聽見數十年前牡丹在院落中悄悄盛開,聽見山谷落石間一尊被封的大妖咆哮嘶吼。
聽不見她的聲音。
他聞到萬古年間扶搖而上的飛鳥身上南北的氣味,聞到落寞的旅人頹然倒在雪地中夢里長安的氣味,甚至聞到十年前被箭矢貫穿的少年目光中絕望的氣味。
聞不到她的氣味。
他憶起那年馬車內自己撩起簾幕時姑娘的落寞,憶起自己散去修為后的寒雨中她遞來黑袍時的溫和神色,憶起自己四年前倒在馬車里稻草的柔軟與自己難得的決然。
分明都與她有關,卻偏偏記不起她清晰的面龐。
記不起她的如花笑靨,記不起她衣袂飄飄,記不起她觀燈時抱住腿蜷作一團落寞的目光,記不起所有她的事情。
可她明明就在面前小樓中。
他突然笑起來,卻像是喉間發出的嘶啞的冷笑。
他以年入道,
與她初識,他便初識。
與她相知,他便感知。
如今反被拋棄。
似乎在笑生前恐怕再無往來,死后卻依舊要歸于一片星空。
十年前散去的修為早已被天地吸收,卻強行被剝離一般重新聚起,四面八方,前赴后繼朝院落中凝聚。
少年仿佛一朝明悟,又仿佛一瞬間老去,滿頭黑發隨強大的靈力灌入而隨風狂舞,倏而成了白色。
他知命了。
原來生生世世皆是別離。
原來孤獨才是永恒。
原來如此。
這就是我的命。
我,懂了。
長明起身,眼神木訥,嘴中喃喃。
我要去見她。
我……我要去見她。
不為了這般那般的答案,也不為緣由。
只是因為現在我要去見她。
他踉蹌著走到竹樓下,伸手推開門,姑娘正躺在床榻上歇息。
似乎察覺到有人到來,她虛弱地扶榻起身,蹙眉道:“不是說別來煩我嗎?”
長明白發下無神的眼眸微微掙扎,“他們來了。”
顧小凡扭頭不去看他的眼神,賭氣道:“那和你又有什么關系?”
長明落寞道:“當然沒有關系。”
她一愣,“那你又何必來?”
長明的眼睛瞇起來,讓人全然分不清到底是笑容還是哭泣。
夜風隨他的到來灌入屋子,她輕輕咳嗽,面色蒼白。
長明趕忙關上門:“它要醒了?”
顧小凡卻只是厭惡道:“既然我的死活與你無關,你可以出去了。”
長明沒有應答,翻手取過紙傘,塞進她的手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讓她伏在自己背上。
沒等她反應過來,長明大手一揮將黑袍蓋在年身上。
“你干嘛?!”顧小凡又羞又怒,銀牙暗咬。
“帶你走。”長明喃喃道。
“放我下來!”她像個小孩子那樣大聲嚷道。
長明瞥了她一眼說:“最后一件事,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從未依過我,就這一次,一次……就好。”
接著又道:“等出了洛陽,你要走便走,你要丟下我便丟下我,我知道你的境界還未恢復,我也知道我就這么離開才會痛不欲生。”
年安靜下來,她也感受到了無數的人朝深夜的巷子涌來。
雨水嘀嗒嘀嗒落在屋檐。
她微嘆著又說:“你總是這樣,總喜歡管我,可我哪里需要你管?這次你又偏要如此行事,那好,大不了共赴黃泉。”
長明心想倒是求之不得,只是自己怎能讓你死去。
于是他問:“什么時候能恢復?”
“黎明前。”
“……好。”
長明以年入道,如若年在黎明之前能恢復境界,那么自己也將有她的力量,度過這條巷子……不是什么難事吧。
長明這么想著,重新推開門,明月掛在頭頂,竟沒有雨云遮擋,身后是唯一一次順從地伏在他身上的姑娘,他拾起木劍,手很穩,身子卻顫抖起來,心里忽然覺得前程萬里。
有一瞬間他像是回到兒時風雨中搖搖欲墜的山崖,他那時總擔心山崖墜落,又隱隱覺得興奮,于是他突然輕輕笑起來:“害怕嗎?”
年微微睜開好看的眼睛,撐開傘,沒有回答。
雨水終于落下來,轟然打在街上,像是一條河流在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