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小雨淅淅瀝瀝隨初至的夏意灑滿整個人間。
卻不是往日寂寥的日光煙雨,而變得可愛舒服起來。
至少長明是這么覺得的。
他暗嘆小凡姑娘果真了得,自己的確一夜未能眠,想起日后自己總算不是孤身只影,哪怕遠在萬里之外,心念也有所寄托,僅僅十七的少年內心暗暗有了美好的期盼與遐想。
自己輾轉一夜,終于在天亮起之前沉沉入夢,夢里又見到顧小凡,夢到他們過往的那些對話與模樣。
從開始時的冷漠無言。
“小凡姑娘,你相信有來世嗎?”
“不信。”
“我信啊。”
“哦。”
“呃……不問問我為什么相信嗎?”
“不問。”
“……真的不問嗎?”
“滾。”
其實長明自己也不相信,只是遇見顧小凡之后他卻不知怎么隱隱希望起來。
而后的尋常默契。
“晚上好啊小凡。”
“騾子我問你。”
“啊……什么?”
“我院子里的那顆牡丹是不是你栽的?”
“不……是啊。”
“你別騙我了,上次你在半夜偷偷摸摸修補閣樓我都看見了。”
“……”
一直到最后的平淡如水。
“小凡你還記得我要說的那件事嗎?”
“記得啊,怎么了?”
“我可能要提前說了。”
“可我知道你要說什么。”
“那我說完就去歇息好嘛……”
“為什么?”
“我怕……”
“你怎么什么都怕……”
“……”
有時清晨,他操持著鍋碗瓢盆下面,年就在院子里坐著聽對院傳出瓷碗碎裂乒乓聲以及少年的罵聲,撐著小腦袋眨眨眼笑得狡黠,很是乖巧,有時夜深,年念詩,他便聽,牡丹為證,心照不宣,后來偶爾對句子,長明總是啞然,年笑說不礙事不礙事,分別時我再贈你一句罷,免得你忘記自己才疏學淺。
如今二人卻執手相將,這曾是長明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騾子,說好的十根糖葫蘆呢!”
“誒?先前你還不要的!”
“我說的是不要一次給我啊!你可以每年給我一根啊!”
“你這個要求就像包郵還分期,關鍵是你一年一期,還分十期,簡直苛刻到沒朋友啊兄臺!”
“……”
那天顧小凡瞪了這個無趣的木疙瘩一整天。
她聽長明說起自己想在洛陽開家面館,于是決定攢錢,等他什么時候還清剩下的糖葫蘆就拿出來。
長明突然發現似乎每次都是他落敗收場。
他想如果必須要有人輸的話,那當然是他,沒什么不對。
長明突然醒過來,日光透過薄薄的紙窗灑滿屋子,晴雨早已初歇。
趕忙起身才換上青衫,束好工整的發髻,便聽見有人在院外輕叩柴門。
長明心驚難道是妖族尋上門來?他雖居洛陽小隅,可每日出門買做面的食材也能聽見些許讓人不禁捕風捉影也浮想聯翩的事情,譬如自己作為妖帝事實上已經被推翻了,算算時間妖將也的確該到洛陽了。
不過他也并不想再回去。
于是長明微嘆,走到柴門前開了門。
來人倚著晨曦,一襲白裙委地,袖口繡有云煙繚繞,外披一身柔紗,挽了一個簡單素雅的發簪,雙眸似水,兩片唇翹起一個美麗的弧度,好看的微笑掛在臉上,顯得輕輕淺淺卻又恰到好處。
長明一時愣住,一息,兩息……
仿佛過去許久,又仿佛只是剎那芳華。
總算是顧小凡先開了口,“怎么看傻啦?”
長明慌亂地移開目光,“咳咳……不……不是啊小凡……姑娘,你怎么……來得這么早……早啊?”
顧小凡淺淺一笑:“怎么一見面就結巴了?我在洛陽住下許久啦,可天街還未去逛過,四書閣也未曾走過,連與君亭都沒有機會看看。”
長明隨即咳咳道:“我至此也有數月了,的確也該看看。”
于是他轉身帶上門,身后附著傘,年就遞來一壺酒,長明失笑:“小凡姑娘……我不會喝酒。”
顧小凡搖搖頭:“可以試試的,這酒不烈。”
長明欣然接過微啜一口,跟在她身后慢慢步出深巷,地面上的水汽繚繞飄忽,緩緩升騰。
快出巷子時,顧小凡轉身看著跟在身后的長明,她自然也知道長明是個從來膽小軟弱的家伙,連跟著喜歡的姑娘都要跟在身后。
其實長明是覺得只有在她身后時,才會覺得她離自己是那么近而觸手可及不會失去。
顧小凡轉身笑起來,無奈地小步奔回長明身側,微微牽住他的手,有些責怪道:“給我站邊上來。”
長明有些受寵若驚:“啊啊,好……”
巷子外面是整個世界,陽光肆意散落在二人身上,當長明站在她身邊能看到她沉靜的側臉的那一剎那,他終于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這個世界。
于是。
他破境了,感知。
數月修習,一朝入境。
春入初識,夏而感知。
古來千秋后世春,誰人有我這般幸。
感受到長明身上隱隱散發的靈力波動,顧小凡挑挑眉,似乎猜到了什么,臉色驟然變紅,撇過頭看向四處。
長明眨眨眼,好奇問道:“小凡,我們先去哪里呢?”
輕咳一聲:“先隨意逛逛吧。”
春末初夏的光很暖和,懶懶散散地打在二人身上,少年不時扭過頭悄悄看著身畔姑娘,而后嘴角微微上揚,仿佛那是一個孩子守候著自己唯一的寶藏。
巷外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絡繹不絕,在長明眼中卻旁若無人。
氣氛微妙中,二人已兜兜轉轉到了四書閣。
閣內柜臺前,模樣猥瑣戴著圓形眼鏡,身著繡上銅錢大褂的掌柜正百無聊賴地撥著算盤。
閣內書冊琳瑯,不僅有凡世的萬古史記,亦有著修行功法與招式,并非都是凡品,偶爾亦會摻雜些難得的玄妙法門,因而無論修行者或是書生都會來此閑逛。
見二人前來,掌柜微小不可見的眼睛瞇起,直起身子,似乎來了興致。
“二位需要什么呢?”
顧小凡并未搭理他,只是牽著長明,一邊行走一邊觀看,走馬觀花般進了四書閣看著紛的書籍。
長明不得不打圓場道:“買書……買書。”
顧小凡依舊置若罔聞般朝里行走。
長明疑惑道:“小凡姑娘你要做什么?”
顧小凡看了他一眼道:“想為你挑一式劍招,若我沒記錯,你是慣用左手劍的吧?”
行至四書閣最深處。
她在黑暗中踮腳輕呼,“就是這本了。”
長明睜大眼,訕訕地笑道:“這……這本?”
年抽出的劍式,名為星空雪。
劍式本身并不出奇,可是內容卻是空無一物。
除卻一幅水墨畫。
墨染宣紙,分明是用黑色勾勒出的一方星空,畫上是無邊無涯的荒原,片片斷斷續續的積雪覆蓋在原野上,一位劍客身披斗笠微微抬頭望天,雪中站立,似乎在尋找什么,似乎又在失望什么,顯得無比地落寞肅殺。
顧小凡開口道:“我先前就已察覺到這一式的不同尋常,可惜是左手劍法,你要好好體會。”
長明點頭接過,要去付錢時卻被她一把抓住,“急什么?燈市要晚些開始呢。”
顧小凡故作神秘道:“況且……我住在洛陽這么多年,怎會沒有一招半式的,溜出書店還不是易如反掌?”
長明瞠目結舌地望著她心道我一直以為你只是殺人放火原來還越貨:“這么……厲害的嗎?可是小凡姑娘,這樣不好吧……”
顧小凡掩嘴笑起來,“慌什么,別說洛陽了,就是這整個人間,不都是我的地盤?”
長明心想她是不是病了。
關切地摸了摸她的額頭。
顧小凡憤然甩開他的手,冷哼一聲:“好啦不開玩笑了,你真是無趣。”
長明咳咳一聲跟著年出了四書閣,問及掌柜價錢,顧小凡不經意間瞥了他一眼,掌柜訕訕笑道見你們二人如此恩愛幸福這當算是禮物了吧。
見二人朝北門與君亭行去,掌柜閑敲著算盤的手突然停下,露出肉疼的神色,哀嚎道:“你個殺千刀的!禽獸啊!別讓老子再遇見你!”
繼而憤憤喚道:“小畫!”
年輕的伙計大聲回應道:“怎么了掌柜的?”
“立刻啟程。”
“啊?去哪里?”
“妖域……不,繞開渭水,我們要去……白帝城。”
“噢……”
對于掌柜的話,從來只需要服從,掌柜是四書閣的掌柜,也是葉家的掌柜,既然是葉家的掌柜,那便不會錯。
待沉默許久,長明問道:“那人是……”
“葉家老二,葉才。”
長明恍然:“他知道你的身份?”
顧小凡停步,搖了搖頭,“他知道你的。”
長明聽出年話語中的幽怨,長明解釋道:“我不會走的……”
顧小凡笑道:“你自然不會走,我氣憤在他就這么走了。”
“啊?”
“我取的這一本劍式正是四書閣四書之一。”顧小凡無奈道,“虧我忍耐了這么久才取了一本,還想日后再來呢……跑得還真快。”
“四……四書之一?”長明蹙眉,“那怎么可能就這么給你取走了?照葉家的脾性,他還不抄起祖傳菜刀就跑出來追你五六七八條街?”
顧小凡得意道:“這本功法除你外無人能領會,是千年前初代妖帝的功法。”
“可還是沒道理啊……”長明蹙眉思索,“莫非……他已經知曉了你的身份?”
顧小凡無所謂地聳聳肩,“或許吧。”
“那般察見淵魚的人,他一定是早已接到消息在這里守候,要是消息被放出去……”長明的臉色蒼白,“那……”
顧小凡冷冷道:“來多少人便殺多少人好了。”
長明停下腳步盯著她說:“不能再殺人了,小凡。”
顧小凡被他看得有些厭煩,隨意道:“知道啦知道啦。”
長明微嘆看著依舊睜大眼興致高昂地看著這個世界的顧小凡,想著她自小就沒有這樣的經歷,唯一的記憶也早已成了血色了吧。
恍然間已走過了半日,再抬頭時日暮西斜,天色漸漸黯淡下來。
燈市原來自人們熙熙攘攘擠滿了街的時候,早已開始了。
極目皆是華燈初上,遠近的燈火通明,還摻著幾個高舉煙花四下追逐的孩子。
很遠很遠的地方忽然傳來煙花綻放的聲音,長明與顧小凡循聲望去,心想京華軟紅十丈,果真名不虛傳。
二人相視一笑,顧小凡邁開步子朝前奔進人流之中,長明趕忙緊緊跟上去。
“騾子!”
“啊?”
“那里有好吃的!”
“啊小凡你的臉已經夠圓了吧……”
“你說什么?!”
“我說我去買!你在此處等我!”
長明慶幸著人聲嘈雜沒有讓她聽見自己所說,悻悻地迎著絡繹的人流向攤邊摸去。
在長明好不容易捧著一碗米粉一碗米線頭頂著一碗小餛飩,另一只手里帶著豌豆黃小米糕順便夾著桂花糕回來的時候。
長明嘴里正咬的馬蹄糕掉了下來,小凡呢?
他突然慌了神,趕忙用靈力注入周身推開人群,朝街北尋去,剛才便是朝這個方向的,說不定她便在……
他一遍遍撥開沿途攤位上圍攏的人們,喊著她的名字,
“小凡!”
沒有……
“小凡!”
沒有。
“小凡!”
這里也沒有。
長明愈奔愈快,突然抬頭看見遠處戲臺上張燈結彩,想著她興許未曾看過,也許便在這里。
當他又一次擠入人群時,看見戲臺上的年輕花旦正花影重疊,咿咿呀呀唱著輾轉隔世的戲。
再環顧時,顧小凡正在人群中沉默地看得出神,從長明的角度,正巧看見她安詳的側臉,長明懸著的心沉下來,微微吁出一口氣。
這是一出有關愛情的戲,長明所認為的男主是個白色頭發的男孩,女主是一個尋常的女孩子,長明又看了年一眼,確認她沒有離開才重新安心看起來,或許那個男孩不是男主,因為真正的男主即便與女主相隔兩個世界最后也在一起了,可這是那個男孩子用自己的命換來的,他用自己的命成全了女孩。
長明很喜歡他,覺得他沒有錯卻很可憐,其實這種事情沒有人有對錯。
于是他突然有些難過,不是為了戲那么難過,而是怕自己有一天也會和顧小凡如此不辨黑白地分別。
戲很快演完,長明穿過散開的人群走到年身邊,顧小凡顯然沉浸于戲中,見到長明才抬頭,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剛才看到這里有唱戲的,就……過來了。”
長明微微搖頭笑著:“沒事,就是人太多了好不容易才尋到你,別再亂跑了。”
顧小凡剛乖巧地嗯了一聲,看著長明帶著這么多吃食噗嗤笑道:“你當我是豬嗎?”
長明內心冷笑道這不是你平日的份量嗎,然后說道:“這……這不是怕你不愛吃么。”
她隨手取了幾塊糕點,顯然又被遠處的景色吸引了,一臉希冀望向長明道:“想去放花燈。”
“嗯,好。”長明笑著看著雀躍的姑娘,突然覺得她這才像是個普通的女孩子那般,卻又像是只受驚才愈的小獸讓人憐惜。
長明湖畔與君亭,顧白鹿一度懷疑他是因此才改的名字,余舟一芥般的小舟無風而動,湖面一如既往地平靜安寧,如漆般的深色,更映得湖面上的點點花燈絢麗多彩。
少年與姑娘泛舟其間,姑娘神色專注地注視著猶如盛夏光年的一池清蓮般一朝開放的花燈,伸出纖若無骨般素手將一盞燈輕輕推去,花燈朝布滿黑暗的夜色深處緩緩行去,眼里露出追憶的神色,似乎看著一步步墜入黑暗的往事再難復回。
少年看似同樣望著遠去的花燈,卻不時偷偷瞟向姑娘,不時露出欣然的微笑與難掩的憂慮,眼底卻分明盡是寵溺。
要不……抱一下她?
不不不……那樣顯得太過孟浪了吧……
那……還是望著她吧。
定神望著年姑娘的時候,長明恍惚想著,真美。
倘若……倘若自己能讓時間定格……他失笑著又想,自己怎么也會想這么不切實際的事情了,但倘若真能如此,自己哪怕傾盡所有也愿意。
“騾子……騾子?”顧小凡紅著臉看向望著她出神的長明喚道。
“啊?”長明顯然才剛剛回過神。
小舟輕敲長明岸,花燈歸去那日還。
“到岸啦。”顧小凡起身,輕輕跳上岸,長明亦緊隨其后。
已至下半夜,來參與燈市的人大多歸家歇息,可天街上依舊熱鬧非凡,少年與姑娘就這么靜靜走在忽而嘈雜忽而沉靜的湖畔——泛舟而來,步行而歸。
顧小凡沒有說話,于是長明亦如此,只是時常確認一番她還在身畔,好像一不小心她就會溜走似的。
盡管二人無言,卻早已心照不宣,長明只是靜靜伴著姑娘又向清晨那般步入深巷,突然下起夜雨時又撐起傘,撐傘時顧小凡在一旁安靜地等待,像是做一件早已尋常的小事情。
院落依舊幽深安靜,顧小凡站在柴門前,轉身輕笑道:“就到這里吧,騾子。”
“嗯。”長明點點頭。
她推開門步入院落轉身道,“陪我說說話吧,不聽你說話我睡不著。”
長明剛要隨她進入,她卻警惕地轉身阻攔道:“用這個啦。”
一朵可愛的牡丹正躺在她的手心。
長明笑著點頭,目送著她輕輕合上木門,這才不舍地轉身入了自己的院子。
院落里傳出長明的聲音,卻顯得有些醉意沉沉,顯然那對顧小凡而言并不烈的酒還是被長明低估了。
長明伏倒在案幾上,“小凡姑娘,你知道嗎,這真是我此生最開心的一日了。”
她聽著少年發自肺腑語無倫次的話語,神色有些黯淡,站在閣樓上看著整個洛陽。
“對不起,騾子。”
花衣燈下,時日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