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白鹿似乎抓住了什么,卻又好像只是夜里漆黑的風轉瞬即逝。
見他露出困惑的神色,長明嘆道:“我開始也不明白為什么她的父親會決然赴死,他分明很愛女兒?!?
顧白鹿試著答道:“因為數十載功績付之一炬?或是心中仍有古名士的氣節?”
長明搖搖頭:“因為畢竟人都是很固執的,但這種固執有時候就是死亡的牢籠。”
顧白鹿嘆息:“哪處不是樊籠,死去才是歸途?!?
“可這對有些人是不公平的?!遍L明喃喃道,語氣低沉,“那日馬車里的孩童便是我,至于我那時去做的那件事情,關系重大,恕我不能言明,而那才是我與年姑娘的第一次相遇?!?
“那日我看著俯身悲泣的姑娘,我卻只是合上了簾,我很后悔那日一心獨善其身而沒能救她?!?
長明轉而說道:“如果像故事中常說的那樣,有重來的機會,我想我那一次便要攔在她身前,或是不要見,如此便不會念。”
顧白鹿看著他認真的模樣突然笑起來。
“你笑什么?”
“我笑你一臉說實話的表情。”
“這本就是事實?!?
顧白鹿停下來,緩緩說道:“倘若你沒有遇見她,亦沒有嘗過那幾般苦痛哀樂,那么你總會遇見一個人,說不定還是這樣痛苦不堪,你舍得不遇見她卻讓另一個對現在的你而言兩不相識的人帶給你這些經歷,然后讓年姑娘成為只是個被安排好的命中注定要你死我活的敵人?”
長明沉默,微微張開嘴。
洛陽。
夏夜。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蟬鳴。
長明端坐在有璀璨夜空籠罩的院落中,很認真地捧著牡丹聽著年說著這些事情,神情像是在聽一場盛大的傳說,原來這個世界真的是很小的,兜兜轉轉行了六千里來到另一番天地,稀里糊涂地被拖入自己必須要打的一戰,雖然陣營顛來倒去,還不是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幕。
這是他們經歷無數長夜中特別的一個,年……或者說顧小凡第一次將自己的身世拖出,她相信那個總是見了她便語無倫次的騾子,她相信那個赴了六千里之約說要請她吃糖葫蘆的騾子,她也信了這個夜里與她賭書潑茶倚樓聽雨的騾子。
長明心想自己也不那么會安慰人,他此生第一次很仔細地想了想說:“小凡姑娘,你不要做我師父了罷。”
顧小凡似乎知曉他要說什么,卻顯得有些局促不安:“若我……不準呢。”
長明沒有接話,繼續道:“小凡姑娘,我知道你很難過,你我相伴了許久……或許也不能算很久,但我們相遇在六年前斷山崖畔的雨里,那時候其實我也很難過,可沒有人找到我和我說話,母后將我騙去人族完成她的計劃,我生性安穩也無志氣,因而并不愿意,卻依舊抵不過他們日以繼夜的規勸,誰能想到一整個皇宮的人都合起來騙我呢,可計劃因叛亂出了紕漏,隨行眾人被全滅,唯獨我趁亂逃出?!?
長明蹙眉道,“不……或許,計劃沒有失敗,這便是那個計劃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一路流浪到邊塞準備混入人群逃回妖域,卻被邊塞的守城士卒抓住,他們當我只是普通妖族,將我掛在城前,像只風干了數年被系起屹立不倒的咸魚,他們把繩子割斷,我自城頭直直摔下來,感覺全身的內臟都在翻滾,那群人又讓我跑吧,我強行站起身跑了一步,回身小心地看著他們笑意闌珊的模樣,原來人族是這樣善良的種族。
于是我跑出第二步,我能聽見自己空曠的心跳聲。
第三步,我想起妖族典籍上寫人族是那樣不可一世猖狂可憐的生物。
第四步,我想有必要糾正族人的觀念。
第五步,突然感覺路途遙遠難以奔回。
第六步,我想已經不用考慮了,因為我突然發現我的腳踝一涼,銀白色的箭矢貫穿而過,我踉蹌著咬牙倒在地上,腳踝汩汩冒著血,我不住地大口喘息,眼里淚光閃爍,隱約看見面前煙塵飛起六萬八千里,其后是陽光普照眾生。我艱難地爬起身,腦袋不住地嗡嗡轟鳴,那是晦澀的妖族語言,我突然很憤怒又很委屈,為什么……為什么你們要騙我呢?母親也是,妖也是,人也是,到底為什么……要騙我呢?我咬牙起身繼續向前走,身邊的箭一支支如梭飛掠而過,穿過左肩,我倒下,爬起來,射穿右手,我倒下,爬起來,伴隨著肆意的大笑被——穿透,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站起身的,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與血花飛舞的聲音,但我知道他們僅僅在以此威脅嘲弄我,而我依舊睜大充斥著憤怒的眼置若罔聞般向前踉蹌卻堅定地行走,似乎終于激怒了他們,那支盡管在沙塵中依舊純白如新的箭簇在風中歌唱著尖銳沉悶的喪歌,我心想尖銳與沉悶這兩種感覺怎能同時聽見,便低頭看見胸前綻放出絕艷的紅色,原來沉悶的是死亡的聲音——我跳動的心臟戛然而止,同時這首短暫的悲歌隨之沉寂?!?
“我能感覺到心臟被貫穿的那一剎那,我便已經死了,徹徹底底的失望與黑暗。”長明仿佛又回到那一刻,瞳孔中盡是顫抖著的恐懼,“后來我醒過來,已被妖族的人救下,他們閉口不談我倒下之后的事情,至此我喪失了對他們最后一絲耐心?!?
“我將封山崖立為妖族禁地,再無人敢入斷山崖,此后我亦不愿摻和妖族朝政,父皇便是六代封妖,與年的那一戰中死去,可是我卻不恨年也不恨父皇,因為他從沒有伴過我半刻,他對眾生來說是個追殺了年數十載的雖死猶榮的大英雄,可他對我而言只是一個未曾出現于我的生命的某個名詞,僅此而已?!?
“我很失望,那些箭的傷口慢慢愈合,我卻依舊不愿意原諒那些人,包括母后,因為我知道我是個優柔寡斷的家伙,所以我很害怕再原諒他們,重復的事情總是很痛,生在帝王家本就是悲哀,是我的悲哀,也是妖族的。”
“唔……所以那時候……”
“是的,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與人說話了,而……小凡姑娘?!遍L明抬頭望向對門的院落,“你是唯一一個在雨中遞給我這身黑袍,也是那時候唯一一個與我說話的人?!?
“我短暫的一生被人作弄,被妖作弄,像是一葉孤舟行在蒼茫大川中,你是我覆舟傾倒時手邊彼岸的長草,我很害怕你轉身離去,我就此沉入江海。”
長明的聲音突然有些顫抖,“我原以為我只是厭惡妖族那個地方才來尋你,可總算看到你的時候,看到你站在浩蕩萬軍前喊我的時候,看到你低頭望著木之時眼中快融化的溫柔,以及你整夜的無眠與冷漠,我……”
長明愣神,突生的夜風自柳畔飛絮自在飛,“我很喜歡……也很心疼,我當然不了解你的苦痛,可我想陪著你很久很久,遠比這些日子更長遠的遠久,這樣倘若能替你分擔萬一也好?!?
“所以……小凡,不要做我師父了罷,我想……好好照顧你?!遍L明故作冷靜道。
顧小凡沉默,半晌回道:“好了好了,我答應你便是了。”
長明突然笑起來,好說歹說才讓她同意,于是又試探性地輕聲道:“可惜……另一件事你還未答應于我呢。”
顧小凡輕呼一聲,“唔……騾子?”
“???”
”那,那我也答應啦?!?
長明直起身結巴道:“我們說的……怕不是一件事情吧。”
“是一件事。”顧小凡不懷好意地掩嘴笑道。
“???”長明一愣,睜大眼,“??!”
“真……真,真是一件?”他依舊不信。
“嗯啊嗯啊,是一件?!彼纹ご鸬馈?
還未等長明反應過來,她便問道:“那你以后若再與我分別會來尋我么?”
“八萬里都孤身來尋你。”
“那如若有一天我站在整個世界的對面你會幫我嗎?”
“沒有那一天的,小凡姑娘?!?
“我說有就有!”
“那……我也絕對在你這一邊?!?
顧小凡細細想了想,“你不明白,整個世界包括了你?!?
長明搖搖頭,“我所說的沒有便是這個意思,只有我絕不會傷到你?!?
顧小凡的嘴角輕輕上揚。
“好吧,我便委身于你罷。”
長明只覺得天旋地轉般的轉折,突然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心臟跳動的轟鳴。
“小凡姑娘……這真是我此生此世最好的事情了,就是心臟跳的……好像太快了。”長明捂住胸口無奈笑道。
“可別太果斷了,日后或許還有更好的呢……”顧小凡回道,“誒,你可別猝死了……”
“那……我能來見你么?”
“現在?”
“嗯……”
“不許?!?
“你怎么依舊這般霸道啊。”長明憤憤道。
“聽說……過幾日將有場燈市?!?
“?。课摇遗隳闳??!?
“嗯嗯,那……早些休息啦,雖然你可能睡不著了?!?
牡丹微闔。
殊不知這牡丹一如年通紅的臉頰,嬌艷欲滴。
長明連連點頭稱是,這是顧小凡第一次對他關切有加,如何不讓他欣喜若狂?
那一刻整個世界仿佛盡收眼底,而自己竟成個那個時刻最幸福的家伙。
這真是我此生最好的事情了。
長明心想。
此生最好的意思是,六千里山川青空,所有苦痛哀樂,我們之間的事情,都是最好的事情。
長明面對落寞的黑暗,輕輕說,“小凡……你終于還是錯了一次的,只要那時最好,便是最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