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整整一夜。”長明緩緩道,“城頭拼殺的嘶吼響徹云間,沖天的火焰似乎要將蒼穹都燃盡,到處是嬰孩的哭喊與擄掠時的狂笑,當一切終于歇停時,我卻沉沉睡下了。”
“大概是我太過疲倦,自己都不知如何睡去。”
“醒來時候,年已經恢復了。”長明繼續說,“記得我睜開眼時,只看見年姑娘倚在漫長的晨曦中,出神地望著什么,神色平靜淡然,像個一無所有卻又坦然處之的孩子。”
長明睜開眼,愣神中癡癡望著年。
姑娘似乎察覺,又換回冷冽如冰雪的臉色,仿佛極北山川上的一株青蓮。
長明嘴角不覺翹起,他又回憶起那段日子了,繼而轉過身,對顧白鹿說:“之后的事情你都知曉了,我們撿到了木之。”說著抬手輕輕逗弄著木之,惹得它不住地嗷嗷叫喚。
“后來……”長明又望向那在暗夜中沉潛的燈,倏爾整個燃燒起來,直直墜落,不知落向何處。
年輕撫木之,淡淡地看了剛從石桌上起身的他一眼:“自今日起,我便是你師尊了。”
長明驚疑:“這樣吶,不用俯首作揖謝師恩之類?或者喝碗拜師茶?說著說著我就有點餓了,要不順便下碗面?”
年滿臉黑線,沒有搭理他,說:“我暫時失去了修為,想來你也知曉了我的身份,這段日子你必須要修煉。”
長明突然眉飛色舞起來:“失去了修為?”
他突然想起昨夜的觸感。
于是長明伸出雙手又捏住年的臉。
“嘭。”
“你詐我!”長明捂住腦袋,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哼,現在我問你,可知有幾重修行境界?”年沒好氣地問。
長明悻悻答道,“這不是世人皆知的嘛,初識,感知,不惑,知命,無距,也叫道無涯,到了這一境界每個人的能力都不同,當今已知的是年,李家劍仙以及四代妖帝。”
“嘭。”
年冷冷說道:“無距之上呢。”
長明呲牙捂著頭睜大眼睛:“無距之上哪還有境界,你分明是借口打我!”
年抬起頭望向蒼穹,“眾生皆是螻蟻,修士也只是其中強壯一些的存在,但至少他們振翅朝天上飛,他們看到了什么?或許是更大的飛蟲,或許是燕雀,終究沒人知道,但至少……看見的人,都開始害怕。”
長明沉吟不語,片刻卻又問道:“他們在怕……什么?”
年回應:“怕成為我這樣的家伙,我就是那只看見了真實的螻蟻,我突破了無距之后的境界,言說。”
長明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言……說?你看見了什么?”
“嗯,那是超越無距的境界,想要殺掉我,就必須有那樣的力量。”年又說道:“至于我看到的……不可說。”
長明撇撇嘴:“你這神棍的語氣誰教的你,一問三不知我如何與你同流……齊心協力其利斷金?”
年沉默又問:“這樣說吧,舉世皆知四方上下曰宇,往來古今曰宙,那么我問你,這世界真是天圓地方的么?”
“不是么?”
“是么?”
“不是么?”
“是么?”
“這……”
“當自己是玄奘他師父論道呢,別瞎用《悟空傳》的梗!”年一瞪眼。
“什么傳?”長明很疑惑。
“沒和你說,說著說著又用了一個……我們所處的這個宇宙,并不是方正圓滑的,而是一個……球。”
“是個球?”
“球。”
“是個球?”
“對!”
年又立刻追問:“是球么?”
“額……”長明一愣,“是?”
“不是!”年搖頭罵道,“愚鈍!”
長明一愣:“哦……哦!”
年點點頭:“還有的救。”
長明疑惑問:“那又為何你要教我如何殺你?”
“你知年兇殘成性,可你知其一不知其二。”年回答,“年伴天地而生,跳脫五行之外,不在三界之中,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自人妖二族靈智初開,改天換地以來,天道破,綱常亂,舉世非,舉世沮。”
“天道又是什么?”長明同學提問。
“天道,天地之理,萬物之根,如無根之水,落地成空,或說天道就是順應其意,或言天道便是逆水行舟,或說順心意改其命,或言踏破冥頑自成空。”年一頓,接著說,“初代年心懷天地,想要維系這種平衡,不愿這片土地上屠尸萬里,于是創設禮,樂傳與周國小子。”
解釋了還是沒解釋啊,長明心里嘀咕,隨即打斷:“慢著……就算周公的禮樂是年所傳,為何而后又屠殺百姓,又何來慈悲這一說?”
“禮樂崩壞以后,世人一味追功逐利,民不聊生,于是年出世了,他開始大肆殺人。”
長明冷笑:“因此而殺人?簡直可笑,都是些什么狗屁道理。”
年喝道:“癡兒!你可知當年七國之亂戰死者幾何?又多少良人不歸?多少遺孀淚空流?年能殺多少人?十萬?百萬?我告訴你,比起狼煙四起之時,只是滄海一粟!”
她深吸一口氣:“每一代年出世之后,當世二族都會聯手屠年,所耗費的心力、物力、財力不可計數,之后少則一甲子,多則百年,人間再無戰事。”
長明不可置信地瞪著眼,“這……這……妙啊!”
年沒有在意他的不正經,突然認真地看著長明:“很多事情都是這樣,許多年后,面目全非,不管當年那只怪物的目的是什么,真到了那一天,我要你殺掉我。”
長明蹙眉:“我殺不掉的。”
年點點頭表示贊同:“但大可以殺殺看。”
長明想她理解錯了他的話的意思,是不愿殺卻不是不能,覺得她一定是瘋了,又被打斷道:“另外,日后你便稱我師尊。”
“年姑娘。”
“嘭。”
“年姑娘。”
“嘭!”
“年……姑娘。”
年扭了扭發麻的手腕,顯然不曾遇見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冷冷一笑。
“騾子。”
長明憤懣道:“你……”
隨即仔細想了一下,淡淡笑道:“嗯。”
年氣極道:“騾子?”
“嗯嗯。”
“騾子……???”。
“嗯嗯!”
年冷哼一聲心想你好歹是妖帝怎么如此不要臉。
長明心想你這樣曲解我的名字我還能怎么要臉?
年扶額思索自己為什么被這個家伙拉低了智商,看著困倦的長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你……等了一整夜?”
長明微微撐開疲倦不堪的眼睛:“是啊。”
年一愣:“為什么?”
長明笑道:“什么為什么,不是你讓我守著嗎,我怕你醒來看見我睡著了一氣之下隨手滅了我不行嗎。”
年的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突然顫抖了一下,那么清晰那么慌亂,那是……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臉上冷冽的神色不覺也緩和了半分。
長明嘿嘿一笑:“是不是很感動啊?”
年冷漠地起身,繼而轉身回房,駐足回頭說道:“騾子?”
長明下意識回應:“嗯?”
“白癡。”說這話時她看似隨意地伸出手向著天際一抓,那一剎那晨光破碎,月華與日光一同隨她的眼波流轉,讓人惝恍迷離間置身夢境。
四周光暗明滅,長明一愣,又……又入夜了?
這么帥的技能嗎?哪位仙尊教的你,我也要學我也要學!
長明隨即噗嗤笑出聲,還真是個傲嬌的姑娘,這是……要我去歇息吧。
“一載之后我便會離去,這一載我要你護我。”
只有一載么……他想。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就在年住下的院落對面。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等她醒來,等一個明明如此陌生又仿佛相識許久的家伙,自小孤僻無依獨來獨往,怎么這次做得如此愚笨。
他搖搖頭不再去想,坐在木桌前點燃燭火,整間屋子倏地亮敞起來,輕輕推開木窗,用木棍撐起,抬起頭正望向對面閣樓上的年,她憑欄也抬起頭望著更遠處的景色。
聽聞洛陽牡丹被人一把火燒開了。
想必是年姑娘做的?
不不不,她只做些殺人的勾當吧。
他胡思亂想著,望得出了神。
年的目光微微渙散,因而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想必是在思索些什么。
她隨意地將目光移向樓閣下,正對上長明的眼神,二人四目相對。
長明卻毫無被發現的覺悟,甚至恬不知恥地癡癡笑了笑。
年冷哼一聲,“無聊。”轉身回了屋子。
此時,距洛陽千里之外的樊城,唐多令頂著晨光向身后綿延數里的將士喝道:“你們先行在大澤河畔駐扎,尋到陛下我便歸來……我擦天怎么黑了……要不……還是明日再說吧。”
“這小子真不讓人省心,倘若能有你為妖族鞠躬盡瘁的精神,不,哪怕一半我們也可高枕無憂了。”某尊大妖不滿道。
唐多令正色道:“皇叔,他自小過的日子你也并非不知,他不信任我們也是情理之中。”
唐荒沉吟:“不必尋他了罷,由你帶領殺回妖域也并非不可為。”話里暗暗隱藏著些許別的意思。
唐多令一改先前的恭敬,厭惡地冷冷回應:“不必再提此事了,妖帝的姓氏自古便是妖帝,不必更改。”
長明見年姑娘回屋,抬起頭遙遙望向燦爛的星空,你早已見過那些真實了么,年姑娘……
你先前所說八載,如今只剩一載有余,那時便是我們分離的時候么。
手執初識卷的功法,少年在忽明忽暗搖曳不定的燭火下,忽然爆發出四散的幽藍光輝,燭光仿佛順勢熄滅,漆黑的屋子內照入星光,若有人在場,必定驚于少年正用靈力吃力地擺出星圖。
可他分明是妖族之人,怎么初次修行人族功法便得心應手,甚至顯露出可怕的感知力?
四方星圖八方風雨,少年坐于其間,衣衫陳舊,古人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