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深巷,楊柳畔清風振振。
晨光擊破云層,又擱淺在方寸院落。
長明沉吟中駐足于門外,小心地捧著一碗白云蒼狗般的陽春面,一臉希冀地猶豫著輕叩柴門。
“咚、咚、咚。”
年依舊是一身紅色長裙,如流水般透明溫婉的陽光打在她隨意垂鬢的長發上,毫無粉飾,顧盼流轉間眉目依舊秀美如畫,懷里的木之一臉享受。
長明想起昨日年取名時的模樣,慌亂下移開目光,深吸一口氣,一時有些結巴地說道:“年姑娘,我……我……”
年蹙眉:“你什么你?”
“你自昨夜起就沒有吃飯,我向街口面店老板娘學了做面……我昨夜用你給的功法修行時破了初識……而后卻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你昨夜便破了初識?等等,你才剛來一個晚上就和街口老板娘混熟了?”縱以年的閱歷依舊有些被驚到,所以你昨天晚上到底去干嘛了啊!
“嗯啊……老板娘待我可好了,下次帶你去吃面。可如今完全無法再凝聚靈力了。”長明伸手凝聚,四周只有不斷聚散的幽藍光輝,無辜地聳聳肩。
“以妖族的榆木腦袋修行人族功法怎會如此之快……本以為一載后哪怕天賦卓越你也至多知命。”年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或許……真能助我?”
長明被姑娘火熱的目光盯得有些發麻,將面一把塞給她轉身往回走,年一愣,突然叫住他:“這是我的三千化身之一,用以傳音。”
長明身前緩緩憑空浮現出一株緩緩旋轉著的紅色牡丹。
“既然通過了初識意味著你已認知了你的世界。”年饒有興致地看著長明,“有些人與世界的相識在一場冬末的雪中,有些在一場隔世的夢里,有些甚至是陌生的恩人隨手丟的一個狗不理包子,無一例外的是,這些都是對他們極其重要之事。我有些好奇……與妖帝相識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長明的臉倏而通紅,轉移話題道:“……你很喜歡牡丹?”
年抬手,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隨之緩緩旋轉上升,繼而舒展開花瓣,那花自成三十二瓣,一瓣一世界。
“我并不會擁有喜愛或者厭惡的情緒。”年說,“因為我修天道。”
她似乎知道他的目的,于是又說:“倘若你不愿提及你的道,那我也無能為力。”
長明沒有再說話,點點頭接過牡丹轉身入了院子。
年才將冒著熱氣的面放下,坐定于石幾旁,身前懸浮著的牡丹內傳來吼聲:“年姑娘!”
年一驚,“怎么?”
“面要趁熱吃!”
年一愣,“哦。”
“忘了與你說,我傳你的道是古今圣人之道,你自然可以一朝明悟初識之境,可你亦會在知命甚至感知之境便終生役役無為。”年緩緩說,“另外……我已經很久沒有吃人類的食物了。”
年低頭看著清淡如水的面湯,漂浮著碧綠的幾點蔥花與油花,突然憶起兒時為人時候,父親還在世的那段時光,她低喃道,那時候……父親煮給我吃過。
年隨即伸手合上牡丹,花朵微微閉合,這樣長明便聽不見聲響了。
她不緊不慢地舉著,夾了一口細長的面條入口,想著自己踏過摘雪亭北落門如浪潮連綿般的大雪,行過白帝城因她染紅天闕的朱雀大道,經歷了太多生死時日,看過太多的人情世故,本該早已對世界變得麻木不仁,可在細細品嘗這碗尋常到在街角便能花兩文買到的面條時,怎能依舊淚流滿面?
她想不起來了,年也不知道她記不起的到底是父親煮的面的味道還是大典木樁上的他嘴角掛著難看的微笑。
但她就是很難過,她難過在她怎么能忘記那碗面的味道,又怎么能記不得父親在那場火中的笑容。
“噠,噠,噠……”面湯中漾起點點波紋。
長明有些失落地看著那株緩緩合攏的牡丹,略顯無力地縮在那身黑袍里,他早已習慣了這身裝束——大概在六年以前的山崖畔,看著天際下起悉悉索索的小雨輕快地換上黑袍的時候。
左手撐著腦袋,百無聊賴地定神望著閉合的牡丹,它輕輕顫動,忽然綻放。
長明睜大眼睛,傳出年好聽的聲音:“謝……謝。”
長明笑起來:“倘若你喜歡,我可以天天做。”
“并不喜歡,今后不許放油鹽,那勉強尚能下咽。”
“是是是,油鹽豈能盡如人意。”
牡丹包裹于晨露中,嬌艷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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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蕩的回廊響起腳步聲。
停于盤旋的石階某處,來人伸手摸索著按下某塊布滿青苔的石磚,轟鳴聲大作,石墻緩緩挪動,其內單薄的身影微微顫動,隱隱有鎖鏈拖動的聲響。
戛然而止。
“想清楚了么?”
顏青涯點點頭:“嗯。”
李聽潮道:“你要明白自己的處境。”
李聽潮又沉吟道:“他該也有準備。”
顏青涯點點頭:“嗯,是有的。”
繼而取出一片歸葉,“師兄他還讓我交還于您。”
李聽潮接過微微發光的歸葉,聽出其中諷刺意味,笑道:“讓我歸去么……你這師兄倒是輕狂,他師從何處?”
顏青涯思索道:“大概……是某些不可言之地。”
李聽潮隨意道:“他要復活年……你可知道?”
“嗯,師兄說只有復活它才能徹底殺掉它。”
“如若我說,年不可能殺呢?”
“師兄說能殺,那便能殺。”
李聽潮微微嘆了口氣:“你終究還是相信他。”
繼而說道:“年并非殺不死,而是它即便死去也會歸來,況且此事自古便如此,你師兄……更不可能做得到。”
“抑或你是否想過,他真就沒有欺瞞于你?”
顏青涯盤坐于牢中,第一次睜開塵封已久卻依舊明亮如星的眼眸:“他沒有。”
然后輕笑道:“原來劍仙也是尋常人,竟想靠離間成事。”
李聽潮不在意地搖搖頭:“我所訴說只是事實,你大可不顧,但你也要好好思索一番他的善惡立場。”
顏青涯點點頭,又抬頭望向窗外,問道:“他有來接我嗎?”
李聽潮笑:“即便來了也救不出你。”
顏青涯也笑起來:“這很重要嗎?”
李聽潮一愣,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地牢外的世界,說道:“有理。”
石門緩緩閉合,顏青涯依舊望向那扇孤獨幽深的窗外。
黑暗中她的眼眸內血紅的刺芒一閃而過,雙眸隨之緩緩閉合。
又來了。
這場夢來兮歸去,不知醒時能否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