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平大治八十九年,妖帝長明自妖域啟程,路途邈邈,便是四載。
他終于出了妖域大門,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謀劃,他離開后翌日,妖族發生內亂,妖將一脈被朝中相國的勢力推翻,倉皇出逃。
舊歷九十三年三月初三,妖帝跋涉了六千里,見慣世間冷暖,于夏州被蟊賊竊了行囊,于寧州被街頭巷尾的地痞搶了駿馬,卻未曾有哪怕半刻悔過自己未曾修行而不可匹敵之事。
因為用他的話來說,那些年少時后悔的事,該到告老時慢慢在陽光灑滿的躺椅上才敢釋然。
終于堪堪到了洛陽。
連他自己都未曾想過這區區六千里竟要行四載,古籍之上纂下的歷代妖帝,還不是瞬息之間。
可那六千里山川青空,又豈是瞬息間能讀全的,四載來自己的大推衍術愈發精進,山林間溪水流淌的磐石與山鬼唱詩,夜夜笙歌般的蒼竹爬滿的月色撩人,那真可比妖域的大雪一般絕色。
只是此番景色終究不可多得,作為孱弱無力的生命,不都只敢匆匆逃離這世間。
無人可阻攔,無人可駐足。
但自己能感覺到,她一定還在洛陽。
當他踏著夜色呼吸急促地上了挲摩山崖,才知曉他跋涉而來,層層疊疊的青山遠水,她果然不曾辜負。
只是方式有些特別。
或許……是很特別。
山下是浩浩蕩蕩的修士大軍,洛陽城頭是上萬人的守軍,半空中浮著一席絕艷紅色長裙的姑娘。
黑夜映襯下,姑娘絕美的容顏卻依舊溫婉動人,挺直的瓊鼻微微皺起,黑色長發及腰,只有那雙眼睛在愈發深邃的夜色中愈發明亮。
“現在立刻退去,我給你們一載修養生息。”姑娘的聲音空靈渺遠,余音繚繞著過往,不知在對誰說,長明細細回憶思索起年封山崖畔的煙云。
“如今正是你完全與這具身體融合的時候,我們豈會放棄這機會。”空曠的山下,領軍模樣的人抬頭冷笑道,瞥了一眼身旁站著的瑟瑟發抖的少年,繼續說道:“本只想攻下洛陽,沒承想還能遇上年。”
“我只是懶得殺人罷了。”姑娘慵懶地隨手一擊,抬起頭遺憾地久久望著近處山崖畔某處。
長明藏身的巨木轟然倒塌。
煙塵彌漫。
眾人睜大眼睛,覺得年不愧是年,隨手一擊便能于千里外受擊。
長明也睜大眼睛,心里咯噔一下說要壞事,我只是個凡人,不,凡妖啊,這么多人在這里你弄我做什么啊,會出人命的好嗎老大!
果然,無數人類循著年的目光遲疑著看向長明,修行者即便在千里外視力也極佳,長明腿一軟,隨即一愣,朝他們打了個招呼說:“大家……吃了嗎?”可因為他只是凡人,距離戰場遙遠,無人聽清,配上一臉嚇傻的冷漠表情,顯得只是淡淡地在放狠話。
姑娘悵惘地長嘆一口氣:“你來了。”
少年心里又是咯噔一下,睜大眼睛心說你這個期盼許久千辛萬苦終于等來救兵的語氣是怎么回事啊喂?我和你不熟吧大哥!
“是年的救兵,先解決他!”隨即浩浩蕩蕩殺向半空之中姑娘的大軍掉頭朝長明處奔去。
“哈啊?”長明瞠目結舌地扶著樹,看著向自己分成兩路迅疾繞山而來的眾人,氣喘吁吁地轉身決然又向山林中跑去,心想你們分明是怕了她你們直說好吧,拿我一個路人開刀又不能名揚四海流芳百世!
話說回來我才剛上來怎么就又要逃回去,他們不會追殺我到妖域吧,不是又要四年?
他疾步在山林中穿梭,氣喘吁吁欲仙欲死,心里罵著這個情節像爛透了的小說的世界,突然腳下一個踉蹌,臉朝著樹根毫無顧忌地直直撞上前的一剎那,一道血紅的光線自身后疾速擊中長明,隨即光線向北面飛去。
倒下去被擊中的那一剎那,他看到了很多。
身后追兵隨光線浩浩蕩蕩追向北面。
另一隊人馬按計劃攻上洛陽城墻。
一個著寬大甲胄的少年自萬軍叢中身騎黑馬馳騁,忽而卸去滿身鐵甲,西行而去,身前似乎還攜著一個人。
身后是漫天飛舞的銀票與耳畔劃過的箭矢。
長明很期待那個少年看見自己的包裹空蕩蕩時的表情。
可自己……要死了么?
長明像兩年前那樣賊兮兮地睜開一只眼。
沒事……?
自己正坐于四方庭院之中。
眼前是一席紅色長裙的姑娘,卻全無先前的霸氣冷漠,小手顫抖扶著不斷起伏的胸口,雙眉緊鎖,面色蒼白,顯然是消耗極大。
長明吁出一口氣,心想還算你有良心知道救我。
姑娘瞥了他一眼:“一會兒若是有人尋上來,你便替我阻攔。”
長明起身就往外走心想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吧。
他用力一推庭院的木門。
木門微微顫抖。
紋絲不動。
長明轉身走回來又坐在石凳上,帶著哭腔說:“姑娘你我素昧平生留我一線生路日后好相見啊。”
年冷笑,“你穿著我給的黑袍還說不識?”
“你記起我啦?”長明有些激動。
“完全沒有。”
“果然啊……可你沒說你真是年啊。”
“我不是么?”
長明暗道若你真的是年,那這年一定是只無恥至極的大妖,那么就要先順著她的意思順藤摸瓜方可尋到生路,隨即臉色一換,殷勤萬分,諂媚地笑笑:“是是是,您自然是年了,不然怎會有如此妙計支開他們。”
年冷漠道,“他們只是被我蓄勢一擊唬住不敢動手,才裝作去追你想謀劃一番再尋上來。”
長明繼續笑道:“那么您暫時沒有危險了,我能否先行告退呢?”
年剛要回答,突然閉上眼露出極為痛苦的神色,悶哼一聲便昏了過去,暈過去之前還不忘用冷冽的眼神瞥了一眼長明。
長明收起笑臉,再三仔細確認著年緊閉的雙眼,又不放心地捏了捏年的臉,知曉她的確昏了過去才劫后余生般呼出一口氣,放松了警惕。
“哇真的是年啊……和你呆在一起豈不是過街老鼠,那我們山水有相逢……不,還是不要相逢了,下次見面希望是你的葬禮!我會帶好白玫瑰和你的親友圍著你轉圈把玫瑰一支一支圍在你身邊的順便哭得梨花帶雨的再見!”
長明轉身躡手躡腳地移向柴門,小心地扒開一條縫隙。
剛邁步準備轉身溜走,他回頭看了一眼案幾上沉沉睡去眉目如畫的年,心里微微一抽動,她真是年誒,自己心心念念想了兩年的那個姑娘真的是年,可真到了她死去的那一天,除卻暴雨般的歡呼慶賀還有什么能隨你而去呢?
他突然想起自己過去的幾年,被當做怪物一樣囚禁在封山崖上,自己是死是活甚至都只有自己的小侍女知道。
原來大家都是這樣的,沒有人在意沒有人說話,這么說起來你還更孤獨一點,大家都希望你死掉然后天下太平歌舞升平。
他撅了撅嘴,然后做出了他此生認為最錯誤的決定。
他微微嘆息,輕輕合上木門,回到年的身旁坐下。
在萬人朝北面追殺找尋的呼喊與守城將士的拼殺聲中,自顧自地倒了杯茶捧在手心抬起頭望著夜色,像是等著一個老友那樣靜靜地等候她醒來。
顧白鹿搖搖頭,突然打斷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長明挑挑眉,輕輕撫摸不知何時爬上肩頭的白貓,何以見得?
顧白鹿蹙眉,你我都是同樣的家伙,妄圖在這亂世尋找最后一片安寧,如若真的可以選擇,你是必定會身退歸寧的。
長明笑笑,伸出左手,顧白鹿瞳孔一縮,他的左手,竟完全由刻滿繁復紋路的青銅構成。
你說的沒錯,長明抬眼,望著顧白鹿微微失神的瞳孔,我一直在逃避,我逃避作為妖帝的責任,逃避作為修士的追求,一心覺得平淡安穩的日子才好,可是師弟你要記住,人們總說是有很多選擇的,可是直到那一天到來你才知道沒有選擇,或者說你的選擇早已做了,你走了那條很英勇很無畏的道路,而那條路,總是有代價的,甚至因此奮不顧身地選擇了壯烈地死去,可怕的是往往哪怕這樣你都不曾后悔。
可是死去從來不是一件多么壯烈的事情,顧白鹿說,至少對自己來說。
其實……生死如常,也并無不同,長明放緩了眼色,你看現在這個世界上。
他看向山崖下的世界,那里遍是尋常百姓家的燈火熠熠。
現在這個世上,只有我敢追憶你了。
他溫柔喃喃道,不知在對誰說。
晚風悲鳴,天空中簌簌飄來不知名的花瓣,黑袍下少年抬手,有一瓣輕輕停在了他的左手指尖。
忽而長夜,飄散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