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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場雪后,挹華臺的梅花疏疏地開了兩三枝。遠(yuǎn)遠(yuǎn)地經(jīng)過回廊,都可以聞見那幽遠(yuǎn)清冽的寒香。辜大娘手里捧著只小小的填漆盤子,盤中一只青花碗,釅釅的濃黑藥汁,還冒著一縷縷熱氣。鸝兒見她端著藥過來,忙替她掀開簾子。辜大娘本是魯州一名醫(yī)官的女兒,后來選入宮中做宮女,升平二十五年諸皇子分府時,被指派來侍候睿親王,因為略知些藥理,所以一直分在藥房里管煎藥。她性情隨和,為人謹(jǐn)慎,按例二十五歲即可放出府回家,她到年紀(jì)時本也該出府去,誰知那一年正遇上魯州大疫,她家里人全都染了時疫,相繼亡故,她無依無靠,求了府中管事的將她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二十余年,如今上了年紀(jì),所以府中仆役都叫她一聲“辜大娘”。

鸝兒一面掀開簾子,一面悄悄地說:“今天還是沒有吃飯,我看這藥,大娘你又是白煎了。”辜大娘走到內(nèi)間屋子里去,果然看到如霜坐在那里,眼皮微垂,一動不動,就如一尊木像似的。辜大娘知道她這樣常常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眼神盯著空中某個地方,沒有焦點,沒有生氣,一雙眸子空茫無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辜大娘放下盤子,端了那碗藥,說道:“姑娘,吃藥了,這藥得趁熱喝下去才不苦。”如霜亦恍若未聞,并不理睬。辜大娘這兩天來已經(jīng)見怪不怪,嘆了口氣,說:“姑娘,世上最要緊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它是什么天大的事,活著才有盼頭。”

如霜紋絲未動,連眼睫毛都不曾有些微顫動。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半只腳已經(jīng)踏入鬼門關(guān),又生生被拖了回來。她的頸間已經(jīng)被勒了深深一道瘀痕,至今未褪,喉間時時發(fā)作的灼痛火燒般難耐,仿佛喉管早已經(jīng)生生碎掉。若不是這樣時時發(fā)作的焦痛,她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吊死鬼,偶然還魂才回到陽間。她并不明白,為何他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留下她這條性命。

她蘇醒后就是在這里,聽說是夏公公讓她在此養(yǎng)病。挹華臺地處僻遠(yuǎn),向來無人居住,幾楹樓臺館閣盡皆鎖閉。她住的地方就在后院西廂,原是使役當(dāng)值的值房,三明兩暗,陳設(shè)雖然簡單,可是有火炕熏籠,比起她原先的住處,那自然是天壤之別。

她不知將來會怎么樣,可笑,她還有什么將來?連死都不讓她痛快去死,他們還想將她怎么樣?

辜大娘見如霜仍如木胎泥塑一般,只得將藥先擱下,便如閑話家常般,對她說起話來。鸝兒知道辜大娘總要勸上大半個時辰,可是每回如霜都是恍若未聞,無動于衷。起初鸝兒還在一旁搭話幫忙勸解,這兩日見百計無施,遂也作罷,只在外頭做著針黹,任由辜大娘在里屋開解她。果然大半個時辰后進(jìn)去一看,辜大娘已經(jīng)口干舌燥,如霜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辜大娘見鸝兒進(jìn)來,向她搖了搖頭,伸手摸摸藥碗已經(jīng)冰冷,道:“我再給姑娘重新煎服藥去。”

她出了挹華臺,回到藥房里,正巧夏進(jìn)侯遣了內(nèi)官來尋她,她便去見了夏進(jìn)侯,將如霜的情形一五一十對他講了,見夏進(jìn)侯聽得若有所思,便道:“夏公公,這事您要趕緊拿個主意,這么下去,只怕那位姑娘快不成了。”

夏進(jìn)侯想了一想,答她:“你先回去,回頭我自有主意。”

辜大娘便徑自去了,夏進(jìn)侯回到圭壁堂,此處原是睿親王的書齋,平日睿親王起居亦在此處。見他進(jìn)來,小廝悄悄上來告訴他:“王爺贏了孟先生的棋,正高興呢。”

小廝口中的孟先生,乃是睿親王待若上賓的清客孟行之。夏進(jìn)侯聽小廝這樣一說,念頭一轉(zhuǎn),接過小廝手里的茶盤,親自奉茶進(jìn)了堂中東側(cè)暖閣。

果然內(nèi)官正收拾棋枰上的殘局,睿親王伸手接了茶,見是夏進(jìn)侯,隨口問:“你往哪兒去了?”

夏進(jìn)侯躬身答:“挹華臺來了人,說是慕姑娘這幾日來滴水未進(jìn),怕是不大好了。”

睿親王眉頭微微一皺,仿佛被茶燙到了,隨手放下茶盞:“你這東西,真是越來越有眼色。”夏進(jìn)侯嚇得忙跪倒在地,連聲道:“奴婢該死。”孟行之見了這情形,只是微微一哂:“這老猴兒,動輒該死該活,我瞧著都膩歪,怨不得王爺煩他。”睿親王“嘿”地笑出聲來,說:“咱們再下一局。”

依舊是睿親王執(zhí)黑先行,本來他們二人的棋力在伯仲之間,數(shù)十子后,枰上黑白兩勢糾纏,睿親王執(zhí)棋于手,沉吟良久卻不曾落子。孟行之道:“王爺明明有奇謀在胸,為何舉棋不定?難道王爺不怕坐失良機(jī),就此前功盡棄?”

睿親王道:“這幾日來,我心中所思所想,先生必已了然。只是這一個劫,不見得能打過,如果打草驚蛇,反受其害。”

孟行之不動聲色:“王爺這是謹(jǐn)慎持成之道。老朽妄言,但請王爺不妨以己之心,度人之心。”

閣中靜到了極處,地上的百合大鼎里焚著瑞腦香,幽幽不絕如縷,散入暖閣深處。過了良久,睿親王方笑起來:“先生說的是。”伸手拂亂棋局,對夏進(jìn)侯說,“走吧。”

夏進(jìn)侯眨了眨眼睛:“王爺要去哪里?”

睿親王冷笑了一聲,提腿就重重踹了他一腳,夏進(jìn)侯疼得齜牙咧嘴,不敢再裝糊涂,只得侍候睿親王乘了暖轎去挹華臺。

甫入挹華臺院門,便聞到淡幽的梅香。睿親王不由得止住腳步,望著庭中初綻的早梅:“這里梅花已經(jīng)開了。”夏進(jìn)侯適才挨了窩心腳,不敢再亂答話,只應(yīng)個“是”。忽覺頰上一涼,原來又開始下雪了。他并不敢啰唆,忙命人張開了油紙大傘,替睿親王遮蔽著風(fēng)雪。

雪不一會兒就下大了,如扯絮飛棉,綿綿無聲地落著。鸝兒聽說王爺來了,早迎了出來,夏進(jìn)侯這幾日來過挹華臺兩次,熟門熟路地引了睿親王往后走,外頭雪光刺眼,睿親王進(jìn)了屋子,只覺得兩眼發(fā)暗,過了片刻才看清屋中的陳設(shè)。

夏進(jìn)侯道:“慕姑娘在里面。”搶先一步打起簾子,這屋里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紙透進(jìn)青白的天光,反倒比外屋要明亮。屋子里靜悄悄的,聽得見熏籠里的紅蘿炭,偶然“畢剝”一聲,連外頭簌簌的雪聲幾乎都纖微可聞。一進(jìn)去便看見如霜坐在那里,剪影如紙。

睿親王乍一看見她的側(cè)影,仿佛覺得有幾分熟悉,可是又覺得很模糊,就像記憶里并不曾經(jīng)真切地有過。其實,她長得并不甚像慕妃。這么一想,自己猛覺得吃了一驚,思緒頓時有一剎那凝滯,仿佛不能再想下去。夏進(jìn)侯見如霜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慕姑娘,王爺看你來了。”

如霜眼皮低垂,就如未曾聽到一樣。

夏進(jìn)侯無可奈何,睿親王不以為忤,緩步走上前,聲音倒平和安定得無波無瀾:“慕姑娘,今日刑部接到書報,你的幼弟慕允,已經(jīng)患傷寒死在了流放途中。如今慕氏滿門血脈俱沒,唯剩你一個人還活在這個世上了。”他的話一字一字地鉆入如霜耳中,像是無數(shù)只有翅的小蟲,在耳中嗡嗡地響著,響得她恍惚沒有聽得真切……慕允……活蹦亂跳的允兒……打小就在軍中長大,跟著父兄馳騁塞外,定蘭山常年寒苦,都沒聽說他打一個噴嚏,如今……如今卻患傷寒……死了?

睿親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間更見凜冽:“斬草須除根,慕允當(dāng)然活不了,押送他的解官乃是豫親王的心腹。我這位七弟,心思縝密,辦事牢靠,斷不會讓我的皇兄有半分后顧之憂,慕姑娘,你可明白了?”如霜終于抬起頭來看著他,黑澄靜明的眸子,眸光寒冷砭骨,令人見而生畏。睿親王鏘一聲從袖底拔出一柄精光湛然的短劍,往如霜腳下一扔,短劍不過長一尺二寸,白光一泓燦入眉目,令人肌膚生寒,顯是鋒利過人的利器。

如霜的瞳仁里反射著利刃的寒光,仿佛木偶點了睛,有一點粲然的光火從眸底點燃,她沉重地呼吸著,瞳孔急劇收縮,望向這把短劍。他是誰?他怎么會知道?他到底是誰?夏進(jìn)侯大氣也不敢出,只眼睜睜望著睿親王。他的嘴角卻含著一抹譏誚的淺笑,仿佛已看透一切生靈的掙扎。如霜緩緩伸出手去,握住短劍,冰冷的劍柄熨帖著她滾燙的掌心,帶來異樣的觸感。

這柄短劍,如何會在他手里?

她終于抬起眼睛,望著面前的人,壓蓄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從內(nèi)到外驟然爆發(fā)。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兄長死了,奶娘死了,小環(huán)死了,連允兒也死了!她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這一生,她早已經(jīng)是等不到了,她早已經(jīng)是死去。殺了他!殺了他!狂亂的積憤令她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撲了上去,直刺向他。睿親王身子微微一側(cè),她收勢不住,整個人向前撲去,她本就數(shù)日未飲未食,這一撲已經(jīng)是油盡燈枯,頓時虛脫得栽倒在地,“叮”一聲短劍落在了地上。

睿親王冷笑:“慕大鈞一世英武,竟然生了你這樣愚不可及的一個女兒。”

如霜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過了許久,才有力氣掙扎著支起胳臂。適才使力過猛,肘上在金磚地上蹭掉了一大片皮,疼得火燒火燎,這樣的疼痛反倒令她覺得好過許多——他提醒了她,她有血海深仇未報,她要報仇,她要報仇。這樣的念頭,隨著澎湃的血脈,在胸口氣海中翻滾,如同洶涌的潮頭,一波高過一波,狠狠如同驚濤駭浪,再也無法壓制。她是慕家的女兒,她的血脈里有慕氏剛猛的貞烈,她不應(yīng)如此懦弱地等死,她要報仇!她大口大口喘著氣,渾身縮成一團(tuán)。睿親王微一示意,夏進(jìn)侯忙取了只銀匣出來,打開倒出顆丸藥,塞入她口中。她沒有反抗,藥并不苦,在舌底漸漸溶化,一顆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周身的血脈也慢慢流暢。

她掙扎著抬起頭來,一時間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有眸底依稀有微弱的光芒跳動,她應(yīng)該用血去清洗慕家的鮮血,用仇恨去報復(fù)那位素未謀面的兇手。

睿親王踱回炕前坐下,他在離她那樣近的咫尺,聲音卻遙遠(yuǎn)得如同從天際飄來:“你最恨的那個人,用一紙詔書就奪去了慕氏百余年來的榮華,奪去了你父兄族人的性命,奪去了你的一切,他卻安然端坐在金鑾殿中,你難道不想報仇么?”

她嘴角微顫,眼睛一瞬不瞬,直直地盯著眼前人。因在府邸,睿親王只穿了家常的便服,福字如意錦緞袍子,襯得面若冠玉,仿佛尋常富貴人家公子,唯有腰際的明黃織錦白玉扣帶,顯出尊貴無匹的近宗親王身份。舉手投足之際,袍袖間隱隱有瑞腦香氣,微苦的香味甘洌醇正,往日……往日家中上房里總是焚著上好的瑞腦香,她的眼神漸漸凄厲無助。而他含著微微一縷笑意,仿佛只是在端詳一枝傲雪綻放的梅花,在躊躇從何處下剪,好將這一枝春色插入瓶中。

她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嚇人:“你待如何?”

睿親王斜憑幾榻,神色閑適:“慕姑娘,眼下應(yīng)是你待如何?”

呼吸間還有椎心的焦痛,每吸一口氣都艱難得像是最后一縷生機(jī),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每一個字吐出時,都帶著心里最深切的仇恨:“殺了他。”

睿親王似笑非笑,拈起瓶中的一枝梅花:“慕姑娘,那是天子,萬乘之尊,若想謀逆行刺,談何容易。”

她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也漸漸有了神采,仿佛炭火將熄未熄前最后一分亮光,爆發(fā)出駭人的熱力:“但請王爺指教。”

睿親王漫不經(jīng)心,捻碎瓣瓣寒香,縷縷清幽自他指間輾轉(zhuǎn)破碎,四散飄零:“假如本王能給姑娘一個報仇的好機(jī)會,不知姑娘愿以何報答本王?”

她慢慢抬起頭來,聲音依舊嘶啞難聽:“到了彼時,天下萬物王爺盡皆唾手可得,只怕王爺不再稀罕小女子的些微之報。”

睿親王放聲大笑,連聲道:“好,好,好。”上下打量她,道,“終不愧是慕家的女兒。”如霜喉間劇痛又作,似是再發(fā)不出半點聲息,臉上卻浮起一抹迷離的微笑。睿親王說道:“一應(yīng)事宜,自有人替你安排,往后的日子,你好生調(diào)養(yǎng),靜候佳音即可。”

她斂衽為禮,艱難吐字:“如霜謝過王爺。”

睿親王微哂:“如雙——如雙如對,倒是個好名字。”

他聽得錯了,應(yīng)是如霜,冷月如霜,因娘親生她那晚正是十六,父親抱起襁褓中粉妝玉琢的嬰兒,望見窗外月華清明,滿地如霜,于是她便有了這個乳名。窗紙隱隱透進(jìn)青灰的白光,并不是月光,而是雪泛起的寒光。雪越下越大,簌簌地敲在窗上,案幾上放著那只扁銀盒子,盒上鏤著精巧的花紋,她慢慢伸出手去,盒內(nèi)皆是碧綠色的藥丸,氣味芳冽。她緊緊將銀盒握住,翠鈿的微涼沁入掌心。她想起適才他譏誚的冷笑,她會好生記得他今天所說的話,她得活著,好好活著,活著等待機(jī)會。

她是慕家的女兒,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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