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再看些什么，鏡中的夜華忽然抬眼，目光精準地朝我這邊望來。不過一瞬，銅鏡的畫面便如被揉碎的水光般花了，再看不清半分景象。

這鏡中術是我當年打理洗梧宮時設下的——除了夜華的寢宮，每座偏殿、回廊、甚至花園的角落，都藏著我布下的靈鏡碎片。從前他一心修煉，宮里大小事全由我照看，設這些不過是為了方便打理。夜華對此知情，從未說過什么，今日這般刻意阻斷，大約是護著素素的心思重了。

我摩挲著冰涼的鏡面，指尖泛起一絲澀意。罷了，他既想護著，便護著吧。

轉身出了書房，剛走到庭院，就見月心正坐在回廊下，膝頭攤著那卷秘術卷軸，眉心擰成個疙瘩，指尖在晦澀的符文上劃來劃去，嘴里還念念有詞，偏生氣息紊亂得像風中殘燭。

我站在廊柱后看了片刻，見她靈力游走得越發急躁，終是忍不住開口：“穩住心神。大道至簡，這些符文講的不是蠻力，是引氣入體的法子。”

月心驚得手一抖，卷軸差點掉在地上。見是我，臉頰微紅，卻梗著脖子不肯低頭：“我……我只是試試?！?

“這句‘聚靈如凝露’，是說要讓靈力像晨露般輕緩，你偏用蠻力硬沖，當心走火入魔。”我走到她身邊，指著卷軸上的古字，“還有這里，‘化煞為清泉’，不是讓你硬抗戾氣，是要順著它的紋路引出去……”

這卷軸本就是我特意為她挑的——既能在天君面前換些情面，又能讓她學點護身的本事。月心雖魯莽，卻有股不服輸的韌勁，教起來倒不算費力。

她聽得認真，原先慌亂的氣息漸漸平穩，眼里的迷茫也淡了些。我見她入了門，便住了口，轉身道：“自己琢磨吧?！?

沒等她回應，我已踏出素錦宮。九重天的霧依舊濃，白茫茫的光落在玉石路上，像鋪了層未化的雪。想起前些天折顏上神的話，腳步頓了頓，終是轉向了南天門的方向。

去十里桃林看看也好。至少那里的桃花是真的，風里的酒香是真的，不像這九重天，連霧都是蒙人的。

十里桃林的風總帶著桃花釀的甜香，我隱了身形，踩著落英往深處走。粉白的花瓣粘在裙角，像撒了把碎雪，比九重天的霧實在多了。

避開畢方棲息的梧桐林，繞開折顏上神常去的藥圃，憑著記憶往那處隱蔽的酒窖走。當年白真總愛把最烈的酒藏在這兒，還得意洋洋地說除了折顏沒人能找到——他大約忘了，我跟著他在桃林胡鬧了上萬年，閉著眼都能摸到酒窖的石門。

石門上纏著青藤，我指尖凝了絲靈力，悄無聲息地撥開藤蔓。剛要推門，身后忽然傳來懶懶的笑聲，像浸了蜜的酒：“偷酒偷到本尊地盤上，膽子倒是見長?！?

我手一頓，轉身時撞進雙含笑的眼。白真斜倚在桃樹旁，白衣上落了幾片粉瓣，眉眼彎彎的，眼里的溫柔快溢出來，竟和當年我搶他畫本子時一模一樣。

“誰偷了？”我梗著脖子哼了聲，目光卻不由自主瞟向他身后——酒窖的石門不知何時開了道縫，那壇藏了萬年的桃花醉正露著個陶瓶口，在陰影里泛著琥珀光。

白真直起身，幾步走到我面前，指尖輕輕彈了彈我的額頭：“上次在長海傳訊，說要挖我酒窖，原以為是玩笑。”他的指尖帶著桃花香，比九重天的玉簪子暖多了。

我別過臉，望著滿地落英踢了踢腳下的花瓣：“你侄女的事……”

“小九那丫頭皮實，早沒事了。”他打斷我的話，語氣輕得像風拂花瓣，“倒是你，在天宮憋壞了？瞧著瘦了些?！?

這話堵得我心頭一澀。九重天的人見了我，不是說“公主威儀”就是“處事妥當”，倒沒人像他這樣，一眼就看出我眉宇間的滯澀。

“你當年對我那般冷，”我抬頭瞪他，卻沒什么底氣，“就因為我傷了她？”

白真的笑淡了些，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像小時候我闖禍后他替我收拾爛攤子時那樣：“你下手沒輕沒重，她又是我阿爹阿娘心尖上的寶貝，我若還對你嬉皮笑臉，青丘的狐貍皮怕要被扒了?！彼D了頓，眼里閃過些復雜，“何況……你那時被戾氣纏了心，我若不冷些，你指不定要鬧成什么樣?！?

我望著他眼底的認真，忽然想起在長海戰場上，那些不受控制的殺意，還有鮫人族廢墟上那抹刺眼的紅。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那壇酒，”我轉身沖向酒窖，聲音悶悶的，“就當是賠我的?！?

白真在身后低笑，腳步聲跟著進來：“慢點，摔了可沒人扶你?！?

酒窖里彌漫著陳釀的醇香，我抱住那壇桃花醉，陶土的涼意透過衣袖滲進來，竟比九重天的暖玉舒服。白真靠在石壁上，看著我抱酒的樣子，眼里的寵溺像化不開的蜜：“當年總說要當我妹妹，如今倒學會跟我討酒喝了。”

“誰要當你妹妹?！蔽液吡寺暎瑓s沒放開酒壇，“我是來拿賭注的——你輸了，這酒本就該歸我?！?

他笑著搖頭，指尖劃過另一排酒壇：“罷了，你要，便拿去吧。只是……”他忽然湊近，聲音壓得低，“夜華那事，你別太較真。有些緣，強求不得。”

桃花醉的香氣漫上來，混著他身上的草木香，像極了當年在桃林并肩看落英的日子。我抱著酒壇往石門外走，沒回頭，只揚聲道：“要你管。”

身后傳來他低低的笑聲，風吹過桃林，落了滿身花瓣。或許來這一趟，真的是對的。至少在這里，不用想著誰是太子，誰是凡人，只用做個能抱著酒壇耍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