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癡心一片

旭日東升，馬車已備。

他懼怕晨曦，因為那意味著新的一天開始。

他懼怕開始，因為那意味著即將面臨的失去。

他懼怕失去，因為那意味著宛凝不在了……

——他就是蘇駱荊。

冷吟道：“胡嘯天雖與我并無深交。但相識一場，我總不愿見他落到如此田地。”

蘇駱荊點頭道：“難得見你如此費心。我以為這世上沒什么能讓冷吟動心的呢。但不知你是一個人啊，還是帶著四個小丫頭啊？”

未等冷吟回答，蘇駱荊又道：“你若不帶著就都交給我好了。蘇某還想吃彩蝶繞蟠龍呢。”

冷吟道：“此行危險得很。若那和尚又趕來殺胡嘯天，我如何顧得了她們。我自是不會帶著她們的。至于你……”冷吟微微一笑，道：“你口上這么說，心里恐怕不這么想。況且，你身邊既然有陽莊主在，我怎能忍心打破你的好事。”

蘇駱荊也沒有辯解，單是說：“那你先行去胡嘯天那里，我隨后趕去。”

冷吟一怔，說道：“你還要去哪兒。你切莫忘了，陽莊主是必要跟著你的。她一個姑娘家，你總不會想讓她跟著我吧，你放心我，我都不放心自己。”

蘇駱荊道：“我對自己卻很放心。你應該知道我要去哪里。這么棘手的一件事，我恐怕都沒命再去見見她。”

冷吟道：“那就要看你到底是想騎著我的汗血寶馬，還是想坐那雕欄玉砌的馬車了。”

蘇駱荊道：“你這家伙，明知道我生來不愛奢華。”

冷吟反倒笑了，說道：“我也知道你這一生并不貪圖美色。”

這時，陽碧珊已徐徐地走了出來，又是盈盈地一作揖。

她的確很美，美得驚世駭俗。

她擁有一張凡人都會動心的臉。

陽碧珊道：“碧珊給冷莊主、蘇大俠請安。不知是不是該啟程了，莫非是碧珊耽誤了時辰？”

蘇駱荊道：“不，不。倒是蘇某。蘇某要先趕去一個地方，探望一個故人。不知陽莊主你是……你是愿意與冷吟先行趕去胡大俠那里，還是……”

陽碧珊笑說：“珊瑚和譚先生走的時候將小女子交托給蘇大俠，希望蘇大俠妥善照顧。一切……一切當然全由蘇大俠權衡。”

這話的言外之意，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蘇駱荊向冷吟淡笑一下，說道：“冷吟啊冷吟，快馬還是留給你吧。蘇某年邁體衰，看來只能坐那雕欄玉砌的馬車了。”

當一個人并不貪圖美色時，美色往往貪圖他。

也不知是命中注定，還是怎地。

但是蘇駱荊就是蘇駱荊。

真正驚世駭俗的也許不是美人的臉，而是蘇駱荊這個傳奇的俠客……

策馬飛砂滿地汀，揚鞭孤葉漫天情。

深山野里，也只有蘇駱荊這樣的怪人會來。

但是這次不同，蘇駱荊車上還帶了另外一個女人。

陽碧珊坐在車里，嬌弱的身子好似承受不住山路的顛簸。她也不知道蘇駱荊這是要帶她去哪里。

她只能在心里，信任這個癡情的男人。

忽然馬車驀地停了，清脆的叩窗聲——

蘇駱荊道：“陽莊主，車里是不是很不舒服？”

陽碧珊強作歡笑，說道：“還好。蘇大俠，恕我唐突，不知這是要去哪里。”

蘇駱荊微笑道：“是去探望一個人。我想你也會喜歡她的，和我一樣喜歡她。”

陽碧珊柔聲問道：“是個女子？”

蘇駱荊單是“嗯”了一聲。

待要再揚鞭，只聽風沙故里，一個女子清脆的銀鈴聲，打破原本寂寞的沙丘。

“蘇爺——你且慢點——”

蘇駱荊聽得耳熟，定睛一看，來的不是旁人，正是雙雙。但見雙雙圓潤的小臉，紅的耀眼，煞是好看。

一個妙齡女郎正騎著一匹雪白的駿馬，駿馬長頸嘶吼，斂鬃甩尾。

世上也許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一幕了。

“蘇爺——蘇爺——”雙雙猛甩長鞭，終于追上了蘇駱荊。

蘇駱荊看著雙雙柔情似水的眸子和那張已然疲憊的臉，徒然增添了幾分傷感。

蘇駱荊柔聲說：“俏丫頭，你怎么來了？”

雙雙雙目已濕，說道：“蘇爺，你就這樣走了……也不同我告別？莫非蘇爺你也只當我是個丫鬟？”

蘇駱荊道：“如果我同你告別，你就真的不再思念我，那我真去向你告別又何妨。只可惜，蘇某從不做這樣無意義的事。”

雙雙低聲說：“蘇爺說的對……蘇爺就是這樣的人。只是……只是……”

雙雙從袖間拿出一個油紙包，說道：“蘇爺難道不想要一包酥心糖嗎？”

蘇駱荊瞧著雙雙的眸子光鮮明亮，紅唇欲滴倍加嬌媚，十指細膩白皙，平滑順柔……

蘇駱荊伸手道：“你冷不冷？這么大的風沙，你還穿的如此單薄。”

蘇駱荊的披風吹散了，迎風飛舞。

這一刻，誰又能忍心放棄這個癡心一片的小姑娘。

即使他是蘇駱荊。

雙雙纖細的玉手已落在蘇駱荊柔軟的手中。

蘇駱荊的手，那是殺人的手，卻養得如女子一樣柔軟。

只因為他的武功從不高在兵刃上。

柔軟的手，是他所必須的。

蘇駱荊手上一用力，已將雙雙攬在自己的馬上。單手甩開繩索，竟已套上雙雙騎來的白馬。

雙雙羞道：“蘇駱荊蘇大俠的‘拈汀擒拿手’原來是用來干這個的。”

蘇駱荊拿出一塊酥心糖，放到嘴里咀嚼起來，笑著說道：“武功在于活學活用。也許有一天‘踏雪浣沙行’是用來逃命的。”

蘇駱荊生平有四項令人殷羨的武功絕學，首先就是掠人于千里之外的輕功“踏雪浣沙行”，其次是“拈汀擒拿手”、“甘宛拂穴手”和“思凝袖劍手”。這幾樣絕學，常人若是隨便學上幾手也可以受用一生。其實，這功夫的個中玄機就是每個絕學的第二個字串聯在一起，又是那個女人的名字……

雪汀宛凝……

蘇駱荊無論何時，都不能忘記，這個女人……

因為雪汀宛凝已經溶入他的身體，成為他身上、心上難以割舍的一部分。

此時，雙雙已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她不禁癡道：“你為何如此對我……你明明知道，我對你是癡心一片……”

蘇駱荊道：“總之，現在你不能離開我。”

馬車里的陽碧珊顯然是聽到他們的對話，也似知道雙雙不遠萬里追尋而來。

此情此景……

雕閣欄窗里，傳來女子低低的啜泣聲……

雙雙輕聲在蘇駱荊耳畔邊說道：“你看，你又傷人了……”

蘇駱荊道：“你也一樣……”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馬車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這個地方，蘇駱荊一年不知道要來多少次。

但是他又不能長住。

因為住在這兒的人，讓他一生無法面對……

這是一個簡單的木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只是木屋的門頂立著一塊匾額——

這塊匾額著實讓人吃驚，上面一共只有四個字——“雪汀雅閣”。

蘇駱荊縱身下馬，站在“雪汀雅閣”門外，朗聲說：“婆婆，芷兒呢？”

半響沒有聲音，突然從里面跑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這小女孩梳著羊角小辮，樣子著實可愛。

小女孩跑到蘇駱荊面前，狠狠地抱住他，櫻桃小口嘟嘟囔囔地說：“蘇爺爺，你到哪里去了？你不要芷兒了嗎？芷兒都等了你幾個月了。”

蘇駱荊疼惜地撫著她的頭，溫柔地說：“傻孩子。蘇爺爺怎么會不要你了呢。爺爺拍拍，芷兒乖乖。”

屋里又踱步走出一個老婆婆，你一定沒有見過如此慈眉善目的婆婆。如果你見到她，一定愿意一輩子作個小孩兒，一輩子賴在她的懷里不出來了……

婆婆道：“蘇大俠，你可回來了。你不在的日子，芷兒天天念叨著‘蘇爺爺……蘇爺爺……’。老婆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蘇駱荊微笑道：“如果連您都不知道怎么辦了，那芷兒還真是修煉成精了。”

那個叫“芷兒”的小女孩抬起頭，滿是稚氣地看著蘇駱荊，疑惑地說道：“蘇爺爺，我姐姐呢？”

蘇駱荊雙手一顫，險些掐傷芷兒。

蘇爺爺，我姐姐呢……

姐姐……姐姐……

蘇駱荊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回避這個問題已經有十年了……

讓他怎么忍心告訴芷兒，親口告訴她——

你的姐姐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宛凝……宛凝……

蘇駱荊道：“芷兒乖。你姐姐還在那個很遙遠的地方。等到芷兒長大了，蘇爺爺就帶你去找她，好不好？”

芷兒癡癡地說：“那芷兒要快快長大……芷兒長大了，就能見到姐姐了……到時候，姐姐和蘇爺爺就再也不會離開芷兒了……”

她是誰？

江湖上沒有人知道。因為她不是大人物。

她只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但是她有一個如水般溫柔的名字……

這個名字是蘇駱荊為她起的

“岸芷汀蘭，她應該叫雪汀宛芷……相信她長大一定也是個美麗的姑娘。雪汀宛芷……雪汀宛芷……宛凝，你說好不好？”

——“好。駱荊，芷兒是我的妹妹，我是你的、你的……我想普天之下，也沒有人敢欺負她。”

普天之下，沒有人敢欺負她……

宛凝……我怎么忍心欺騙她……

蘇駱荊道：“芷兒……你乖乖地在這兒，蘇爺爺去和那邊的姐姐說幾句話。”

雪汀宛芷側頭看看，旁邊赫然是駿馬上風塵仆仆的雙雙。馬車里還坐著陽碧珊，可宛芷卻看不到。

雪汀宛芷說道：“蘇爺爺，那不是雙雙姐姐嗎？我也要上去同她說話。”

蘇駱荊道：“芷兒乖乖。爺爺和她說完幾句話，也許她就要走了。”

蘇駱荊言罷，轉身走到雙雙身邊。

他的確是個纖纖公子，也的確是個風流藴雋的大俠。

可惜他太蒼老了，蒼老得讓人不忍心再看他。

雙雙瞧著蘇駱荊，竟也似癡了：“蘇爺，你……你……你生得真俊俏。”說完，雙雙的面上也緋紅暗生。

蘇駱荊道：“是嗎。這世上夸我俊俏的人并不多。你家公子才是俊俏。”

雙雙嘻笑道：“公子生得俊俏，蘇爺生得也俊俏。”

蘇駱荊長嘆一口氣，說道：“這話若真是雙雙說的該有多好。等我再見到冷吟的時候，也好炫耀一下。”

雙雙奇道：“什么真的假的，說這話的人不就是我嗎？”

蘇駱荊的披風，雙雙親手做的披風，此時被鳳吹得十分凌亂。

亂得肆意，亂得奇美。

披風一抖，蘇駱荊已鎖住了雙雙的腕臂、玉肩。

他的出手太快，快得讓人看不清招式，看不清來路。

蘇駱荊道：“只可惜你根本不是雙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