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路艱
- 清庭歡
- 嚴城更鼓
- 2963字
- 2018-08-06 23:06:21
初陽從濃云里閃出,暖化了窗棱上新結的薄薄霜花。游廊邊上的三花大貓正悠閑地打著盹兒,貪婪享受著一天里日頭最好的時光。
覓瑛裹著玫紅小襖,身后跟著數名宮女,手里還拎著紅酸枝木食盒,一溜兒進了殿里。
一陣熱氣烘地撲在了臉上,覓瑛覺得有些熱。她一面朝里走著,偏殿里圍著兩位太醫,晢瑛在貴妃榻上,一面寬大的白狐毛大錦被裹在身上。殿里鴉雀無聲,覓瑛上前,微微福了福身。
縱使日日得見,晢瑛的消瘦仍然顯而易見,她沉沉道:“來了。”
倩云上前,安排眾宮女一一將食盒里的午膳取出,她手里執著銀箸,一一查驗。
覓瑛打量了晢瑛一眼,道:“天氣尚未涼透,娘娘這樣冷嗎?”
倩云一壁為晢瑛布菜,一邊道:“回溫妃小主,皇后娘娘近幾日忽冷忽熱,這才傳了周太醫過來問診。”
周明華與一旁的太醫絮絮低語了片刻,拱手道:“娘娘,不知娘娘近幾日除了忽冷忽熱,是否還會出現低燒,流鼻血?”
晢瑛撫了撫肚子,她最近身子不好,飲食上亦不太上心,“倒是都有過,本宮以為女子有孕皆是如此。”
周明華蹙著眉,“確是,忽冷忽熱、食欲不振皆是氣血不調,這是常事,可娘娘心火旺盛,遠勝尋常孕婦,這些日子微臣一直給娘娘用藥,飲食亦是與御膳房斟酌后的藥膳,現在看來,仍無法對癥。”
晢瑛抿了抿唇,“民間常說貼秋膘,皇上也在秋涼后給六宮都添了鍋子,可本宮無論如何提不起興致,會否是尚未滿四月,胎像沒坐穩所致?”
周明華面色凝重,“娘娘數年前為雷公藤所傷,元氣大動,如今心火日盛,更是火上澆油,微臣亦希望是胎像未穩,可依微臣等人方才商議,當下情形,怕是......”
晢瑛怔住,“你說什么?”
周明華重重低下了頭,“皇后娘娘,恕微臣直言,娘娘此胎,怕是不妙。”
叮鈴一聲,覓瑛的銀筷掉在地上,也像是往殿里的人心上重重敲了一記,殿里靜得陰涔涔。
皇后已經不知作何反應,覓瑛難以置信,“我日日過來照看,你們也是三天兩頭往坤寧宮跑,皇后娘娘若是有恙,為何你們不早稟報?”
周明華也不明就里,焦心道:“臣等之前為娘娘號脈,還只是有些微癥狀不足為懼,哪知幾服藥下去卻日甚一日。偏偏娘娘有孕,不宜加大藥量,實在是兩難。”
倩云臉色發白,“會不會是有人加害娘娘?”
覓瑛一震,若是真有人加害,她日日近身伺候,便是頭一個有嫌,她急忙著想要分辯,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晢瑛的目光在覓瑛身上停了片刻,她拖著疲憊的聲音,道:“周明華,你說清楚,本宮這一胎,是怎么個不妙法。”
周明華深吸了一口氣,嘆然道:“恐難坐穩到五月。”
綠蘿繞梁,滿殿綠意,卻壓不住瑟瑟的寒。
一旁的人皆不敢上前去勸,晢瑛靜極,寒澀道:“有勞太醫,跪安吧。”
周明華沉重地拱了拱手,領著人下去。覓瑛驚詫未定,忍不住道:“娘娘......”
晢瑛打斷她:“覓瑛,你也下去。”
覓瑛手里的銀箸停在半空中,仿佛揪著的一顆心毫無著落,她顫巍巍放下銀箸,領著浣云告退。
殿門外頭撲來一陣冷風,將方才腦門上的汗撲了個干凈。覓瑛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緊緊攥著浣云的手,驚惶道:“浣云,你說皇后她......她是不是懷疑我。”
浣云也不敢篤定,她扶著覓瑛,小碎步似得往前攆,一邊道:“奴婢也不知道皇后,不過要是真懷疑有人加害,那也不干咱們的事啊。”
覓瑛用了咽了咽,氣喘道:“可是你知道的,自從上次偶然碰見宜嬪,我也覺得皇后不過拿我使喚,再也懶得去親自照看,一并甩手給了你。要是真有什么事,輕則我是失職,重則......皇上會不會覺得我是同謀!”
浣云也怕極了,“小主,您別自己嚇自己了,興許不過就是皇后雷公藤余毒未清,未見得是真有人動了手腳。”
覓瑛攥緊了手,小指上的素銀護甲硌得她手心刺疼,她六神無主地搖晃著頭,澀然道:“你不懂,我不能不害怕,要不是因為皇后,我配當什么溫妃,我奉命給皇后安胎,她的孩子有事,那我......”她閉著眼睛,像是被擠在夾縫中的人,拼命地掙扎著,“對了......對了......”
浣云問道:“小主,您什么意思。”
她搖晃著浣云的手,“把御膳房和御藥房都一一查一遍,要是真有人對皇后動手腳,咱們先一步找出來,說不定還能將功補過,你快去!”
這一想有了著落,覓瑛終于定了心神,忙領著浣云匆匆去了。
皇后遣散了眾人后,換了一身素凈衣裳去了寶華殿,倩云不敢勸慰,只盼著佛家圣地能為晢瑛舒心解愁。
剛一進院,晢瑛便覺得,喧鬧吵嚷的宮里,有這么一處無觥籌之亂的所在,真讓人心向往之。
殿里有一素衣長衫的僧人,正是中秋家宴主持祭月禮的妙舟。手上的經文沒有誦完,妙舟也未曾起迎。
晢瑛也渾不在意,她來前卸了護甲,素手執著香,跪在佛前默念了片刻,才由倩云為她上前上香。
妙舟停下了手里木魚,道:“別的小主過來,都是盛裝華衣。偏只有娘娘記得焚香沐浴,卸去妝華。”
晢瑛捧著胸前的香袋,拿在鼻翼嗅了嗅,道:“旁人苦尋世外桃源以求清靜自在,大師身在紫禁城卻不為所動,才真叫本宮佩服。”
妙舟道:“晉有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貧僧不是頭一個。”
晢瑛笑道:“人境......天底下再沒有比這里更紛亂的人境了。”
妙舟托著一方素絹,擦拭著光潔的木魚,道:“貧僧以為,這不像是娘娘會說的話。”
晢瑛苦笑道:“數年前你在府里第一次見本宮時,本宮的確不會說這話。”
她抬起手,露出手臂上潔白的硨磲手釧,“那時阿瑪請你為我府里測字,你道我府里滿門皆貴,尤以本宮,為女尊命相。若非如此,鰲拜怎肯認我為義女。”
妙舟沒有接話,晢瑛追問道:“本宮想問大師一句,當年你說本宮雖命屬女尊,卻有命無運。阿瑪氣急要囚禁你,是本宮力求才放你一條生路,為何你出府后不離開京城,反倒進了宮里?”
妙舟閉著眼,眉心鎖閉著,凝成一道風霜蒼重的溝壑。他緩緩道:“或許貧僧也想看看,命已既定,人之所為究竟能逆轉多少。”
晢瑛蒼涼地笑著,她撫著手里的手釧,道:“你把這個送給本宮,本宮也想讓你們看看,人難勝天,我偏要勝天;命不可轉,我偏不信命。我發誓要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讓天下的女子都以我為尊,以我為榮。”
妙舟久久地沒有說話,他閉著眼,在佛音彌繞耳畔之外,聽到晢瑛沉重絕望的呼吸聲,他嘆得像蒼柏枯枝,“娘娘做到了。”
晢瑛抽泣著,“是,我做到了,可是到頭來,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
大概許久沒人敢在寶華殿里疾呼,這樣的聲音引來了殿外灑掃小僧人的側目,晢瑛也不清楚這一腔的辛苦為何就在此刻壓抑不住,她抬起頭,看著威嚴高大的金漆佛像,頭一次覺得,勢比天高的她,原來也有這樣仰之彌高的無措感。
妙舟沒有出言制止她,也不知道該在此刻再說些什么,只是反復擦拭著木魚,寬大僧袍下的一副僵直身板,一動不動。
晢瑛再抬起頭時,眼里煞染凝起了一股血紅,她冷冽笑道:“這是因果報應,對不對?”
妙舟沒有抬起頭,手上的力道和速度快了幾分,晢瑛毫不避諱,“仁孝皇后難產,是我囑咐太醫院不必盡心救治,也是我讓人教壞胤褆,我設計了仁孝皇后和他的孩子,所以上天便也讓我沒有孩子。”
妙舟終于出言打斷,“皇后娘娘,您失態了。”
晢瑛呵呵笑著,“本宮擾了大師的六根清凈,可你見慣了世事浮沉,還有什么聽不得的。”
殿里靜極,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置身在曠寂的殿里,仿佛被什么包裹住,一身的鎧甲防備都無處遁形,直逼得人原形盡現。久久沒有人回應晢瑛的話,她在壓沉的空氣里,漸漸恢復了一點點精神。
她仰著頭,苦澀地道:“若是佛祖有靈,本宮真想問一問。”
妙舟將案頭上的經文平整置放好,道:“娘娘是想問皇子能否保住?”
晢瑛望著攢尖寶頂,層層上疊,幽然無跡,她帶著極度的渴求和希冀,“本宮是想知道,我究竟還能陪著皇上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