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各心(一)
- 清庭歡
- 嚴城更鼓
- 3352字
- 2017-02-26 15:07:20
上首的貴妃目光漸漸發(fā)沉,低如深谷般的聲音對穆常在道:“對皇后娘娘的閨名品頭論足,已是犯了忌諱,往后穆常在說話,還是掂量著些。”
蘭煜心里暗暗計較,所謂言多必失,大抵便是如此,陳槿一心想將冒犯皇后之名按在蘭煜身上的,卻禍水東引至于幾身。那廂陳瑾一時間心神煩亂,本欲求助于榮嬪,卻見榮嬪嫌惡的搖了搖頭便撇過頭去,只得硬著頭皮向皇后下跪道:“臣妾一時口不擇言,還望皇后娘娘恕罪。”說罷便不住磕起頭來。
蘭煜本應是最希望穆常在受罰之人,卻也知道皇后剛剛冊封,自然不會立時落下個苛待后宮的名聲,至多是聊作訓誡罷了。果然皇后語氣中未見有一絲慍怒,“穆常在剛剛?cè)雽m,本宮不愿苛責,往后謹言慎行便是。”
皇后的寬恕令陳槿如釋重負,再落座之時猶如驚弓之鳥,再不敢多言。直至皇后令眾人跪安,一干嬪妃方才三三兩兩的離開坤寧宮。
行走在宮道上的蘭煜,不由得氣悶難耐,發(fā)出了悠長的嘆息。只在三言兩語間,綿里藏針,已經(jīng)讓蘭煜疲于應對。
寶音與身邊的孟知在蘭煜身后的不遠處,孟知臉上滿是得意之色,朝寶音道:“奴婢覺得小主可真是威風,不僅位分封得高,連眾位主子娘娘也不敢將小主小瞧了去。”
寶音的聲音猶如牧林人家的鶯鳥,婉轉(zhuǎn)清脆,傳入蘭煜的耳中:“不過是個貴人,但凡是咱們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哪個不是做皇后的。”
蘭煜與纖云退至宮道一側(cè),為寶音讓路行禮,寶音只側(cè)過頭應了蘭煜一聲,便繼續(xù)與孟知絮絮說著,猶如自家之地一般絲毫不避諱著。寶音所言委實非虛,太宗孝端文皇后,亦是太皇太后姑母,同出博爾濟吉特氏,當今太后與世祖廢后靜妃,均系博爾濟吉特氏。這樣的門楣,寶音存了這等心思倒也是常情,但如今皇后尚在,寶音這話,便未免粗鄙張揚了。
離蘭煜更遠的地方,貴妃盈然而立,鬢邊的紫玉流蘇不住的悠然擺動,與飄搖的袖擺一道,如同幽深的三色堇,孤傲深沉。一旁的素云嫌惡的道:“且不論皇后是否冊立,她尚為貴人的身份,也是萬萬不該覬覦皇后之位的。”
貴妃的目光如同湖邊垂柳上細小的柳絮,稍一吹動,便能遙送至云水迢迢,卻飄忽而難有著落:“畢竟是老祖宗和皇太后的親眷,能許她覬覦。”
素云并不以為然,卻見貴妃吩咐道:“回宮之后,送往各宮的賞賜,拿來給本宮過目。”
望著不遠處蘭煜的身影,貴妃沒有多做停留,便與素云回往了承乾宮。
坤寧宮向鐘粹宮,御花園是必經(jīng)之處,各色傲然綻放的奇花,充盈著蘭煜的雙眼,蘭煜回想起幼時在天津衛(wèi),途徑戴佳府的一位西洋傳教士,曾贈與她一件名為萬花筒的物什,只消輕輕轉(zhuǎn)動,便成就了那時的蘭煜眼中唯一的光亮,只可惜那一絲的歡愉,在與戴佳金煜搶奪中被打碎,一如她的人生,更如同眼前這各色的花瓣,絢爛卻支離破碎。
而后眼前出現(xiàn)一名宮女妝扮女子,恭敬的向蘭煜行禮:“戴小主吉祥,我家娘娘請小主往碧浮亭。”
眼前的宮女,約莫二十五六的年紀,蘭煜知道宮女中能有這般資歷的,必是幾位主位娘娘宮中的掌事宮女,便不敢怠慢,開口道:“煩請姑姑帶路。”碧浮亭位于御花園東北角,亭北是正對倚梅園北墻而建的摛藻堂,正南是萬春亭。前出抱廈,下有東西長的水池,池上橫跨單券洞石橋,亭坐落于橋上。
身著宛藍云錦的木堯,細細欣賞著亭頂?shù)木G琉璃瓦黃剪邊,旗裝上的海棠花肆無忌憚的盛放在衣擺的每一個細微之處,與攢尖頂上的琉璃寶頂和三面開敞的抱夏一樣呼之欲出,而身處其中的木堯,則更像是安然獨立的海棠花,玲瓏幽婉。
蘭煜選秀之時也著宛藍,見到此時的木堯,只覺得天差地別,望塵莫及。蘭煜同纖云踏入亭中,端然行禮道:“嬪妾參見惠嬪娘娘。”
惠嬪扶起蘭煜的雙手,一如在坤寧宮時的溫潤寧靜:“戴答應免禮吧。咸福宮與鐘粹宮隔得遠,本宮不忍戴答應走一趟,便擇了此處,想來也是唐突了。”
蘭煜擇了一方石墩坐下,謙和溫順地道:“今日娘娘出言解圍,嬪妾該登門致謝才是,勞娘娘相請,又怎會嫌棄。”望著亭頂描繪的夕陽秋景,蘭煜帶著嫣然的笑意道:“蕭蕭遠樹流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若不是相陪娘娘,嬪妾怕是無福享受這閑亭逸景。”
惠嬪望向蘭煜的眼神有些驚訝,道:“你既是通曉詩文,適才穆常在所言,你該不難辯駁,既是選擇忍氣吞聲,想來便是個隱忍內(nèi)斂之人。”
茶盞飄浮的水霧很快消失不見,偶有上下游動的一兩片茶葉也都安然伏在杯底,惠嬪撥弄著茶蓋,道:“女子的雙手,是最該好好愛惜的,可本宮看你的雙手,想來是常年勞作所致?”
惠嬪的話如同新雨過后穿過重重云霧的陽光,直直打在蘭煜身上,多年的苦力,蘭煜的美貌縱然未有減損,但雙手卻稱不上光潔如玉,身量也是瘦弱得緊。蘭煜不想惠嬪竟是如此心細如發(fā),攢緊了雙手,未置一詞。
“你是七品的家世,又是庶出,勞作之余卻還不忘識文斷字,這些年,該是活得艱難。”日光打在惠嬪的臉上,精致的妝容映照不出絲毫瑕疵,卻在毫無保留地剝開蘭煜多年來內(nèi)心的屈辱和不堪。
蘭煜不愿再提及過往,道:“娘娘聰慧,臣妾家中之事,確如娘娘所言。”
茶蓋碰落的聲響清脆響亮,沖擊著蘭煜本就惶惶不安的內(nèi)心,惠嬪只用絲帕輕輕拭了拭手,道:“從前府中不過幾房姨娘,你已是疲于應對,可想過宮中這么多妃嬪,你又如何自處?”
“其實宮中的女子,論什么嬌貴不嬌貴的,都是侍奉皇上的人罷了。說起容貌,也不過是韶華匆匆,留不住幾時。唯有選對了路子,方能保得長久。”惠嬪扶著麗云的手起身,自始至終地和顏悅色,道“戴答應日后可愿常來咸福宮坐坐?”
侍立蘭煜身后的纖云,額頭間沁出細細的汗珠,比之蘭煜緊張更甚,卻見蘭煜張口回道:“承蒙娘娘看重,臣妾自無不應之理。”
惠嬪眼中的笑意較之方才更甚,扶著麗云的手離開了碧浮亭,望著惠嬪漸漸模糊的身影,纖云從蘭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之色,便急切地朝蘭煜道:“方才惠嬪娘娘分明是欲意將小主收為己用,怎得小主想也不想便答應了?”
蘭煜的聲音中有著微不可聞的嘆息,如同深山空谷中的一聲回響,綿延深沉,來往的宮婢太監(jiān),蘭煜一一木然應著。
直至回到鐘粹宮,蘭煜將珠飾一一親手摘下,從銅鏡中照見纖云疑慮的臉色,終是開口道:“你可知碧浮亭是什么地方?那是除卻萬春亭外,御花園中最為顯眼的一處所在,惠嬪在碧浮亭見我,哪里是體恤咸福宮路途遠,分明是要來往的宮人全都看到,傳揚出去,怕是我應與不應,宮中的人,都會認為我早已依附于她。”
纖云的臉上充滿了遺憾和懊悔:“惠嬪雖為大阿哥生母,可家世平庸又不得圣寵,莫說是與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相比,便是在幾位嬪位里,也真算不得什么好的路子。”
蘭煜轉(zhuǎn)著湯匙,慢慢吮著與白瓷碗渾為一體蜜水,淡淡的香氣彌漫在窄小的殿中,道“再好的靠山,這路,終究還是靠自己走出來的,好與不好,也都是一時罷了。我一時大意,如今既然別無選擇,也只能順勢而為。”
泛涼的晚秋總是使人神思倦怠,用過晚膳,蘭煜便早早睡下,只是來往陌生的宮人,甚至遷徙的鳥雀偶有從鐘粹宮的枝頭飛過,都使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前路如何,她并不像說與纖云時的那般篤定,未知的路途使她覺得自己如同殿中油燈里搖曳的火苗,雖時會被吹滅,了無痕跡。
承乾宮中,貴妃斜倚在榻上,一旁的素云絮絮念叨著宮中對于眾位小主的傳言,卻只見貴妃細細翻閱著庫房記檔,一個個文玩珠寶被圈記下來,留待承乾宮首領太監(jiān)趙川一一派去各處。貴重賀禮的擇選,貴妃均是反復思量斟酌,隨后道:“按著本宮的吩咐,將這些賀禮分派給眾位新入宮的妃嬪,可別錯了。”素云接過記檔,將貴妃所圈記之處一一看過,當白玉如意,七寶琉璃花插,蘇繡沉香木樹雕屏風等一應在列時,不禁疑惑道:“娘娘,這當中許多物什都珍貴得緊,尤其是皇上賜的那對白玉如意,之后幾年安南國進獻來的,成色與咱們宮里的皆是差了許多,如今您卻分別賞給了溫貴人和姝貴人,會否太過抬舉她們?”
貴妃只是付之一笑,仿佛是再不過無關緊要的事情:“皇上在意的人,本宮便不能怠慢,否則便是皇后,都會有所微詞了。你依言去做便是。”
素云應承著,卻還是有所疑問道:“可這戴答應的賞賜,卻也是十分厚重,奴婢可是聽說,她已是依附惠嬪了。”
貴妃微微沉吟,并未理會素云,而后問道:“你說那戴答應,是庶女的出身?”
素云點著頭,語氣中帶著些不冷不熱的同情:“若非家中長姐過世,怕是今時也輪不到她,不過那樣的家世,跟慧貴人同住一宮,少不得要看些臉色。”
貴妃搖了搖頭,鬢邊的金累絲紅寶石步搖不時擺動著,“本宮為嫡出,卻知道這庶女的日子,并不好過,既是個可憐的人,便多賞賜些,有了富余打賞宮女太監(jiān),才不至被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