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盛怒
- 清庭歡
- 嚴城更鼓
- 2651字
- 2017-03-06 09:41:50
天氣愈發寒,慣好在御花園附庸風雅的人也一應躲在各自宮里取暖,好景也寥落了。
蘭煜終究耐不過炭火被克扣的嚴冬,染上了風寒,待到下元節家宴之時,蘭煜已然臥病在床,得皇后允準免去下元節家宴及晨昏定省。
歌舞聲聲從遠處傳來,鐘粹宮只剩了蘭煜主仆,她緊緊縮在被衾里,青絲披散,楚楚身軀不堪一握,病中本就憔悴,思家之情便更甚,她瑟縮著,凄然不已:“纖云,我是不是變得沒用了,從前的日子也不痛快,可我從不生病的。”
這幅懨懨的模樣,纖云看了極是不忍,少不得勸道:“從前大炕通鋪,到底熱鬧些,也有個照應。”
一句話更激起蘭煜無限酸楚,病來如山倒,蘭煜向來不顯喜怒,也愁思盡現,“是額娘照應,是額娘為了照應我,才病倒險些丟了性命。而今額娘不在,我既照應不好自己,更覺昔日許府里滿門榮耀的可笑。”
她握緊手里的黃銅手爐,從泛涼的金屬里汲取漸漸消失的溫度,像垂死的人仍舊頑強喚起一絲生機,卻更耗費了元氣,引來一陣陣咳嗽,纖云忙端來痰盂,撫著蘭煜的背,淚水漣漣:“病中最易多思,可小主萬莫絕了生念。”
蘭煜還在喘著,卻聽殿外一陣熙熙攘攘,有女人尖利的叫聲并著人頭攢動的聲音襲來,宮門砰地豁然洞開,聲音之重如同在蘭煜沉悶的頭頂撕開一道口子,遠遠蘭煜便已轟然欲昏。
纖云亦是嚇得不輕,也不敢出去查看,只將殿門微微打開一縫,便瞧見外頭火光點點,有無數生人面孔,各個肅穆,圍著一鬢發散亂的女人,待要再看清些,卻不知哪里來得一陣力道,撲開了殿門,生生將她襲倒。她一陣眩暈還未回過勁來,方才遠處的叫聲此刻便在殿里炸開。來人衣衫不整,頭發散亂,顯然是經了狠狠一番拉扯。面容更是煞白扭曲不堪,蘭煜睜著眼仔細一瞧,不正是日日交鋒的寶音!
她來不及細想,便看見寶音跌跌撞撞,連滾帶爬朝蘭煜跑來,紅燭搖搖照得寶音臉色猙獰如惡鬼,幾欲吞噬了蘭煜。纖云朝外頭大呼,蘭煜也驚叫出聲。寶音只朝著蘭煜,聲音兇狠凄厲:“賤人,你故意害我!”
外頭人反應倒快,眼見著不好,幾個箭步便進了翠薇筑,七手八腳架起寶音,寶音未得近身,只在蘭煜手背抓了一把,留下一道紅痕。只這一嚇卻是不輕,蘭煜小衣被冷汗浸濕了大半,外頭冷風也狠狠灌進來,打得蘭煜冷戰連連,抖個不住。
纖云趕緊將披風給蘭煜披上,外頭卻有一小太監跑進來,恭敬打了個千,道:“小主吉祥,底下的奴才疏忽,一脫手讓慧小主跑了,驚嚇了小主。如今料理好了,小主可得清凈。”
因是夜深,那小太監離得遠,卻不是熟臉,蘭煜也只得按耐住道:“公公不必多禮。公公何處當值?今日本是家宴,慧貴人為何如此狼狽?”
那小太監遇事倒比蘭煜沉穩得很,不慌不忙道:“回小主的話,奴才在乾清宮當值,今日過來,自然是奉皇上的命,至于所謂何事,想來明日小主總會知道,奴才卻不敢多言,只說慧貴人是真觸怒了皇上,皇上已派人將鐘粹宮都禁了。”
一陣喧鬧后,隨著未央殿銅鎖和鐵鏈叮鐺聲,鐘粹宮恢復一片死寂。遠處不休的吵鬧和摔打像細小的蚊蟲鉆著蘭煜的體膚,讓她惶恐不安,她拖拽著病態的聲音,慌張囑咐纖云:“明天去打聽打聽,今日家宴前因后果!”
纖云也怕極了,附在蘭煜身邊,顫巍巍道:“小主,咱們不過想讓她出出丑,何至于這般嚴重?”
蘭煜總感覺寶音的面孔尚在眼前,不覺緊緊閉上眼,語無倫次道:“可若不是因為咱們,她的臉,她的樣子,分明就是因為咱們啊!”
蘭煜緊緊蹙著纖細的眉,也已顧不得病痛困擾,等到后半夜漸漸消停,蘭煜也才恍恍惚惚入睡,翌日天漸明時,纖云已然打聽了明了:“昨夜家宴,因是大封六宮后的頭次,自然格外隆重,闔宮皆至,王公命婦也來了不少。老祖宗將慧貴人視作心肝兒肉,自然讓她出盡了風頭。”她頓一頓,壓低了聲音:“她一個高興,便嚷著給皇上頌詩,那詩一念完,皇上登時就變了臉色,卻未發作。”
蘭煜伸手拿過塌邊案幾上的紙,細細掃著紙上的絹花小字:
妾家望江口,少年家財厚。臨江起珠樓,不賣文君酒。
當年樂貞獨,巢燕時為友。父兄未許人,畏妾事姑舅。
西墻鄰宋玉,窺見妾眉宇。一旦及天聰,恩光生戶牖。
謂言入漢宮,富貴可長久。君王縱有情,不奈陳皇后。
誰憐頰似桃,孰知腰勝柳。今日在長門,從來不如丑。
蘭煜蒼白的臉上浮起詭秘一笑:“漢武帝英武君王,一生唯一受人詬病的,便是對待幾位妻妾狠厲決絕,這首《相和歌辭》便是悲憫漢武帝廢后陳阿嬌之作,陳阿嬌是漢武帝表親,慧貴人與皇上,也是表親。”
纖云不屑,恨恨一撇嘴,道:“可人家陳阿嬌是皇后,她不過是個貴人,也好大言不慚,說這詩她感同身受,特學來念給皇上。皇上一聽這才發了脾氣,直問她是從哪學來。”
蘭煜悚然一驚,害怕的問道:“她是怎么說的?”
纖云頓了頓,頷首道:“小主安心,她還沒來得及說,王答應便突然冒出來請罪,聲淚俱下說自己日前聽過慧貴人吟誦這詩,也聽到過慧貴人屢次揚言覬覦皇后之位,從前不敢檢舉,如今卻不敢再瞞了。”
蘭煜仍舊擔心,“太皇太后可在,當時可有勸阻?”
纖云回道:“太皇太后身子不適,昨晚并未赴宴。皇太后倒是在,只是滿殿王公命婦,不少通曉詩文的,如何能公開偏袒,便也緘默了。”
蘭煜這才舒了口氣,端起茶杯,卻見茶水冰涼刺喉,不得又放下,啞聲道:“這詩機關甚多,從她嘴里念出來,覬覦后位,為一罪。宮怨詩在后宮本就忌諱,她大庭廣眾宣之于口,有傷體面,為二罪。最后便也是最要緊的,今日在長門,從來不如丑。是陳阿嬌被廢后萬念俱灰的悲泣,她這便是實打實打皇上的臉,諷刺皇上涼薄無情,真正的大不敬之罪了。”
那頁紙被隨手一擲,銅盆里原本奄奄一息的火星倏然間火光一亮,如同饑餓的獸吞噬著潔白的紙張,直至化為灰燼,復又湮滅。
纖云頗為解氣,道:“皇上雷霆震怒之下與小主所說無二,偏慧貴人嘴尖不爛,口里還叫罵不休,說皇上看不起她們蒙古親眷,這才讓皇上盛怒難收,叫了當差的壓慧貴人回宮禁足,也未說多久解了。”
蘭煜劇烈的咳嗽了一陣,臉色通紅,氣喘不已,“盛怒之下也只是禁足,怕不日要被釋了。”
纖云陣陣不平,憤恨道:“這樣不敬,若可得釋,實在是不公。況且......她一出來,咱們怕是難以順遂。”
蘭煜用一方杏粉色的絲絹掩住口鼻,不住地喘著粗氣,沙啞的嗓音里充滿了灰暗的情態:“豈止難以順遂,怕是萬劫不復了。”
一個家世煊赫卻不得圣意的妃嬪,她的受責并沒有在宮里掀起太大的波瀾,茶余飯后,不過有人閑談幾句寶音的傲慢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罷了。只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拿著與鐘粹宮相對的儲秀宮并提。西有儲秀敏嬪,東有鐘粹寶音,兩位禁足的妃嬪,足使人益感君威日盛。更有流言揣測:大清后宮尚未有冷宮之說,如今形勢,怕是冷宮必將復建。此語一出,宮中女子人人自危,各個噤了閑言碎語。后宮更顯詭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