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粹宮位于東六宮最北，與乾清宮相距甚遠(yuǎn)，又住著不得圣意的寶音和蘭煜，皇帝心意顯而易見。

繞過垂門，一陣嘈雜之聲陣陣傳來，纖云狠狠啐了一口，道：“恨不得天底下的好東西都讓她得了，還成天打雞罵狗，不得清凈。”

庭院里的宮人熙熙攘攘，扎堆在翠薇筑門口忙活，蘭煜看得一頭霧水，寶音只頤指氣使地站在一旁，叉著腰露出半截白嫩的手臂，氣喘吁吁像是忙活了很久，身旁的冬巧也拉著尖尖的聲音一通指手畫腳，蘭煜上前一福，寶音得意一甩頭，嬌聲道：“起來吧戴答應(yīng)。”

蘭煜實在摸不著頭腦，便問道：“小主玉足金貴，不知在翠薇筑前忙什么？”

寶音操著蹩腳的漢文，語氣里有說不出的刻薄，“不是嚷嚷缺碳么，給你送來了。”

蘭煜心中有疑，纖云便一福身進(jìn)了屋內(nèi)一探究竟，再出來時換上了一臉的憤憤，早前打發(fā)進(jìn)去的宮人也都退了出來，纖云顫聲道：“小主，屋里放滿了炭塊，都是慧貴人小主剛差她們送來的。”她一瞥寶音，寶音也不惱，笑著站在一旁，纖云的話里掩飾不住委屈，“只是那碳都是燒火用的煙碳，哪里能用，還都是被水浸過，扔的咱們宮里到處都是，床榻被褥，盡數(shù)不能用了。”

蔥白玉指緊緊一攥，掐的蘭煜手指發(fā)白且疼，她看著寶音，寶音不以為意道：“那可對不起，奴才不當(dāng)心，我回去說說他們。”她一笑，唇角似馬蹄花艷紅，“至于這碳，別的我還不夠用，這你便將就好了。”

蘭煜再不能忍，雪白的腮微微一搐，恨恨道：“嬪妾的將就豈止幾塊碳火。”

尚未盡數(shù)明白漢文的寶音聽不太懂，冬巧低低附在她耳邊耳語幾句，寶音不怒反笑，銀鈴般清脆的笑聲一串又一串，鉆進(jìn)蘭煜耳中。忽然她一個揚手，劈面甩了蘭煜一個耳光，蒙古女子本就力氣大，她出手又快，蘭煜來不及躲閃，便生生受了這一耳光，左臉登時發(fā)紅起來。

寶音甩了甩袖子，嗤嗤笑道：“賞給你臉，誰叫你不要。”

纖云大驚失色，只看著蘭煜一言不發(fā)，顯然是氣急了，瑟瑟發(fā)抖著，她急急吼道：“我家小主也是皇上妃嬪，怎能無故被打！”

冬巧狐假虎威道：“她是你的主子，我們小主還是她的主子，貶損主位，也叫無故？”

纖云不服：“就是有錯，自有皇后娘娘發(fā)落，如何能用私刑？”

寶音不屑道：“用了怎樣，有人理她？”

纖云看冬巧掩飾不住的洋洋得意，一思量便知定是方才附在寶音耳邊那番話少不得添油加醋，更恨得不輕。主仆四人便一時僵持住了。

孟知從內(nèi)務(wù)府回來，看著滿院狼藉，又是這樣一番架勢，便知情勢不妙，朝寶音和蘭煜各自福了一福，出言解圍道：“小主，咱們老王爺那邊剛來了家書，指不定有什么好消息遞到咱們耳根子里，犯不著跟她置氣。”

寶音眼前一亮，眼波在蘭煜身上繞了一圈，輕蔑道：“便饒你一次，看你還敢不敢不老實。”

悠然一個轉(zhuǎn)身，冬巧和孟知一左一右擁著寶音離開，孟知笑道：“小主，老王爺怕皇上多心，這家書用漢文寫的。”

寶音傲慢地?fù)崃藫狒W角的珠花，“你念給我聽就是了。”

蘭煜忘記自己是怎么回到翠薇筑的，等纖云將屋里盡數(shù)收拾干凈時，床榻上只剩了單薄一條被褥，冷風(fēng)穿過疏朗的窗棱鉆過蘭煜頸邊，驚起她一陣?yán)漕潯２粮蓛舻淖郎现皇Ａ斯聠螁我惶撞杈撸鸵粌蕴m煜常日里愛拿來看的詩集。

纖云想拿熱毛巾為蘭煜揉臉，卻被推開，蘭煜的聲音冷冷如霜：“揉什么，我沒挨過打么？”

纖云心疼的看著蘭煜臉頰的紅腫，恨聲道：“她欺人太甚！”

已經(jīng)不像方才一般恨怒了，蘭煜抓過一面銅鏡，出神看著，似乎自言自語道：“可她說得對，有人理我么？以前在府里挨打，有額娘替我理論，現(xiàn)在來了這，有人理我么？”

她撫摸著臉頰，似乎沒看見那一塊紅腫，“你看看吧，我們和她相差何止千里。人家的阿瑪寫個家書給她，都要顧忌著皇上多心，一舉一動都是朝野大事。我呢？我的阿瑪還記不記得我，何時顧過我的死活？”

纖云勸慰道：“小主，咱們?nèi)肓藢m，都是靠自己了，往后日日同在屋檐下，皇上不顧及咱們還罷了，難道還得多加個她的欺凌不成？”她不屑道，“蒙古貴女又如何，大字不識幾個，一張嘴就讓人貽笑大方。”

一瞬間，蘭煜眼中有一輪精光閃過，芙蓉秀面上綻起一道笑渦，她輕聲道：“你說得對。”

寶音一壁聽著孟知述念家書，一邊手里剝開了一只金桔，厭惡地蹙眉道：“真是麻煩，這么小的橘子，宮里的吃食和人都這么小家子氣！”

孟知笑道：“小主跟這嚼食惱什么，有老王爺?shù)男囊膺€不夠小主高興的。”

寶音不屑地一哼，卻有渾然天成的高傲，“高興什么，啰啰嗦嗦都是教訓(xùn)我，至于那些珍奇玩意的，我又不缺。”她眼睛一斜，“你剛剛說，你額吉封了親王？”

孟知顯然喜形于色，將書信抵在胸前，高興道：“是，皇上的恩賜，封了達(dá)爾汗親王。”

寶音將剛剝下來的橘皮一扔，拍了拍手道：“怎么，你很高興么？”

想來是高興過了頭，素來機敏的孟知一時未聽出寶音話中的鋒刃，仍舊笑著，“這個自然，圣恩隆遇，自然感恩戴德，額吉這次，也算揚眉吐氣了。”

寶音面無表情，撣著袖子起身，直直盯著孟知，而后素手一伸，驚得孟知后退了幾部，她卻尤不止步，伸出手背，用冰涼的指甲往孟知臉上敲了兩下。

孟知背脊一陣?yán)浜梗澏吨溃骸靶≈?.....”

寶音一圈一圈在孟知跟前轉(zhuǎn)著，她尚未長開，一笑一蹙之間極盡張揚，“你額吉是我額吉的奴才，你是我的奴才，這能變么？”她用手指在孟知肩窩上戳了幾下，輕視道：“你額吉不定使了什么，那達(dá)爾汗不過區(qū)區(qū)小地，又算得了什么？你也想學(xué)著么？”

孟知眼睛一抬，正對上寶音的直視，一旁冬巧幸災(zāi)樂禍的看著她，她成天以寶音馬首是瞻，自然巴不得取孟知而代之。須臾后，孟知深深跪下，道：“額吉蒙皇上看重，也是為了助老王爺統(tǒng)轄蒙古諸部，奴婢也是一樣，甘心服侍小主，不敢有貳。”

寶音這才滿意地笑了笑，發(fā)出黃鸝般脆生的笑聲：“這便對了。”

她伸出手，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冬巧連忙扶住她往內(nèi)殿走著，丟下正殿里尚在跪著的孟知，孟知悄悄向?qū)氁舻谋秤捌沉艘谎郏例X在下唇咬出深深一排印記。

寶音翌日看到蘭煜時，是在側(cè)殿前的抄手游廊里，主仆二人背對著寶音，蘭煜穿得有些單薄，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骨，看著便楚楚可憐，衣袂上的芙蓉花一閃一閃，寶音鄙夷道：“狐媚！”

轉(zhuǎn)身欲走時，卻聽見了纖云的聲音：“小主可得加緊定下來，下元節(jié)也不遠(yuǎn)了，早些準(zhǔn)備才好在皇上面前露臉呢。”

蘭煜點了點頭，從容不迫，“是得抓緊，不過在皇上面前可不能錯了，還得萬無一失才好。”

翩然翻動書頁間，纖云似是驚喜地一指，道：“奴婢瞧著這首詩很好，小主看如何？”

蘭煜羽睫輕輕顫動，似有似無點了點頭，“情真意切，卻不過分兒女情長，的確是合適。”她手指連著在那書頁上戳了幾下，滿意道：“便是它吧，皇上想來會喜歡！”

話音將落，寶音已然赫然站在蘭煜跟前，將書冊一把奪過，緊緊盯著被蘭煜選中的那一頁，卻渾然不知其意，便擲給冬巧冷聲道：“這東西是什么？”

冬巧賊眉鼠眼打量著那書冊，朝蘭煜飛了個眼波道：“奴婢識字不識詩，不過這東西看著像詩集，擺明了是戴答應(yīng)用來獻(xiàn)媚的。”

寶音先是一愣，而后居高臨下的看著蘭煜，一根手指指著她捧腹大笑，忽而一把將蘭煜口口聲聲稱好的那頁撕下，也不顧蘭煜主仆怒火中燒的眼光，將那白紙黑字對著太陽底下比了比，嬌聲笑道：“我倒知道他們漢人一句話，蒼蠅吹喇嘛，不自量力。冬巧，你看說得就是戴答應(yīng)這樣的人吧？”

冬巧但笑不語，寶音眼也不斜，瞇著眼睛道：“我額吉喜歡女人跳舞，于是通房便有個丑女苦練舞技，可我額吉一看她那副樣子，就直接叫人拉走了。皇上喜歡詩，不也是要看看從誰嘴里念出來的？”

寶音向來言語刻薄，蘭煜被她說得一陣羞憤，紅著臉起身道：“小主何苦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寶音得意極了，便也不惱，只將發(fā)髻上一只如意簪扶了扶，便道：“我說過，你老實我便放過你，可你卻不老實呢。”

她將那頁詩收起，斂聲道：“看著吧，你覺得好的東西，只有我用了才叫好。”

寶音一邊扶著冬巧的手，一邊道：“離下元節(jié)還有幾天，這詩便由你教我念。”

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冬巧一下也犯了難，“小主，奴婢是只識字不達(dá)意啊，孟知姑姑懂詩文，小主還是讓她教穩(wěn)妥些。”

寶音不耐煩喝到：“讓你教你就教！總提她做什么？反正戴答應(yīng)既認(rèn)定了是好詩，我念出來就算爭臉了，你少推辭！”

看著寶音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蘭煜悠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