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路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陰暗蕭索，沒有駭人的骷髏殘骸，也沒有讓人不快的黃紙和棺槨。其實黃泉路是很漂亮的，開滿了鮮紅勝血的彼岸花，花開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落相錯，永不相見。

亡者往往驚異于她的美麗，但也只是一刻而已，那些生前燦爛的記憶比漂亮的彼岸花更讓人心醉。

你問我為什么知道？因為我就是彼岸花啊。

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這兒的，從記事起我就開在這黃泉路邊，用花香喚起亡者生前記憶，給他們帶去指引與安慰。

這么多年，見過了無數亡者，看過了癡情怨恨。因怨，因愛，不肯喝孟婆湯的，也見過不少。世間萬事逃不過恩怨情仇四個字，都是命運，只是輪回的片段而已，何苦執(zhí)著？

他不一樣，我不禁多看了他幾眼。他好像沒有放不下的事，也沒有牽掛的人，他還那么年輕，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輕輕就死了他倒也不怨恨。

我幻化成人形，從花叢中走出來。“你是怎么死的？”

“溺水。”

“聽他們說，這種死法有點痛苦。”

他淡然一笑，嘴角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還好。”

我斜著頭看著他，“不過，你不怕我嗎？我可是開在黃泉路上的花呀！”

“你很美。姿顏姝麗，絕異于眾。”他很認真地說出這句。

我臉微微一紅，還沒人夸過我呢，“世人都說我是來自地獄的花朵，像惡魔的溫柔，你是第一個夸我的人。”

“又何必在意別人的看法。”他慢慢朝前面走去，我能看見他前世的回憶，不過他似乎不在意那些回憶。

“你不眷戀前世嗎？”我問他，他這副淡然的樣子真讓人不解呢。他有好的家世，父慈母愛，前塵似錦，還有善解人意的青梅竹馬，一下子都沒了，不會難受嗎？

“眷戀又如何？本就抓不住什么。”

這人真奇怪，我跟在他身邊，思索他剛剛說過的話。

黃泉路本來是很長的，長到足夠亡者回憶完他們的一生。但是他愿意回憶的東西太少，很快就到了奈何橋。

“這河叫忘川河，那個是奈何橋。”奈何橋上有一行人在等著喝孟婆湯，“那個就是孟婆了，她每天都在這里熬湯，只要喝了她的湯就能抹掉前世的記憶。”

“這倒聽過一些。”

“我不喝！我不要忘記他，我們說過要生生世世在一起。我會等他。”望鄉(xiāng)臺上，一個女子砸碎了碗，湯汁灑了一地。

孟婆也不惱，重新給她倒了一碗，“你們來生的約定，只是此生的后續(xù)，喝了這湯，來生的相見只是一種重新開始。”

“拿開！我不會喝的！”她一把推開那碗。

他看了這幕，皺著眉頭，似是不解。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么灑脫。情愛，癡怨，總有人想抓住那些虛幻的事。”

見那女子如此執(zhí)著，孟婆也不再規(guī)勸了，“逆天而行必會受懲罰，你若執(zhí)意如此，我也不便勸阻。不過，在進入輪回門前你都可以反悔，我會為你留一碗湯。”

女子鄭重地朝孟婆拜了拜，“多謝您的好意，可是我一定要記得他，我們說好的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她又看向我，“待東吟來這兒的時候，你能不能替我轉告他，我在等他？”

我點點頭，“我會的。”

她朝我笑笑：“我叫清歡，顧清歡。他叫傅東吟。”說完，她果斷地朝輪回門走去，神色堅定，不曾回頭。

“她的名字真好聽，清歡。這么多年別人都叫我彼岸花，不好聽。”

孟婆遞了碗湯給他，然后笑著看著我，“小丫頭，名字只是個代號而已，再說了，彼岸花也好聽。”

他把碗送到嘴邊，卻停下來看著我，“姽婳怎么樣？既姽婳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

“姽婳？姽婳，好聽！”我穿著火紅的衣裙在奈何橋上翩翩起舞，整個冥間的彼岸花都開得更紅更艷。

他也笑了，“你喜歡就好。”說完，將孟婆湯一飲而盡。下了青石臺階，橋西為女，橋東為男。我便不能再送他了。

他就要進入輪回門，我叫住他，“喂！謝謝你幫我想的名字！你會記住我嗎？我叫姽婳，是開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

他已經喝下了孟婆湯，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陪他走過那段路，我們說過的話，還記不記得我在奈何橋上跳過的舞……他回頭，給了我一個緩慢的笑容。他到底記不記得呢？

記不記得都沒關系，我還記得。

“孟婆，你說他會不會記得我呀！”孟婆只顧低頭盛出一碗碗湯來，“記得又怎樣，徒增煩惱罷了，他有自己的命數，不該被別人打擾。”

我癟癟嘴，“我沒想打擾他，只是覺得他那人有趣罷了。”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去，我倒在花叢中，仰頭看著西邊的鬼陽，昏黃的柔光灑在冥間，亡者說這像人間的黃昏。鬼陽一直掛在那里，不落不升，冥間是沒有夜晚的，一年四季，都是一成不變。人間的陽光是什么樣呢？還有他們說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那是種什么景象？

我像往常一樣指引亡魂，在他跳躍的記憶片段里，我看到了一位故人。

“你是傅東吟嗎？”他已然是位老者了，連他記憶里清歡的音容笑貌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他有些疑惑，“我是，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清歡讓我告訴你，她在等你。”

他像是在回憶，清歡？有些耳熟的名字。

“顧清歡。她說你們許過誓言，要生生世世在一起。”見他想得有些吃力，我提醒他。

他終于想起了，卻沒有任何表示。我一路跟他走到望鄉(xiāng)臺，“你會去找她嗎？”他沒說話。

孟婆遞給他一碗湯，我急急忙忙地攔下他，“你要喝？喝了這個就什么都忘了，清歡還在等你呢！”

“許諾的時候我是真心，但是我不會生生世世都抱著那段回憶過活。”他最終還是飲下了那湯，走向輪回門。

“什么人啊！做不到就別許諾啊！”我望著傅東吟的背影恨恨地說。

“夫妻情緣本就是開始于斯，恩斷于此。所謂的生生世世，只存在虛妄的諾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