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距離高考還有一個半月的時候才把咖啡店的工作辭掉。雖然在那里打了好幾個月的工，但我跟其他員工并沒有打成一片，頂多就只混了個臉熟，估計一直到我走的那天都還會有人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對那里并沒有半點留戀，唯一覺得有點不習慣的便是突然之間每天晚上都多出了一大段一大段的空白任我揮霍。說是“揮霍”，但除了題?？鄳?zhàn)之外，我也沒別的可干了。

辭工的那晚唐封送我回家，我們在我家附近那個舊花園里一直坐到凌晨。周遭闃靜得幾乎沒有一絲聲響，白天的聒噪與熱鬧不復(fù)存在，整個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我與他。我微微側(cè)頭看他，看他的側(cè)臉被陰影描摹出完美的輪廓，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就算這個世界真的只剩下了我與他，那也不會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夜風微涼。唐封不知道什么時候變出一條女士圍巾，天空藍，但在焜黃的路燈下顯得暗淡而沉寂。他把圍巾展開來，輕輕披到我身上。然后他還仔細打量了我一番，面露微笑，仿佛頗有一種功成名就的自豪感。

他說，這條圍巾是他在美國的時候買的，本來是打算作為去年圣誕節(jié)禮物送給我的，但沒想到一直沒有機會。一整個冬天，他一直把它放在書包里，也一直在找機會將它送給我。

圍巾的質(zhì)地很柔軟，很暖和，很舒服。嗯，這小子還算是蠻有品味。藍色一直都是我最傾心的顏色，盡管我知道這是簡叮告訴他的。

我說，“你在美國，不是一直在跟惡勢力斗爭么，怎么竟有時間給我買禮物?！?

他表情僵了好一會兒，然后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小聲說道，“你都知道了啊?！?

“你為什么怕我知道？”我問。

“怕你擔心。”

“你也太自我感覺良好了吧！你憑什么覺得我會擔心？”

“不知道。所以才怕?！?

我一時啞然。雙雙又陷入長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他在美國的那一個月是怎么過來的，也無法想象。但就算當時的我知道他突然失蹤是被他母親強行帶到美國，而且可能再也不會回來，就算如此，也應(yīng)該不會給我的生活一切帶來任何變化的吧。因他之于我，就像我之于這個浩淼世界，不管有無，都不會有太大的所謂。所以呢。所以，在唐封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當我看到他隱匿在昏暗中的沉默臉龐，不小心覺察到他極力掩藏的悲傷，我的心，不應(yīng)該會有一種莫名的刺痛。

不應(yīng)該。真的不應(yīng)該。

但我卻無論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

我尋著他的背影，幾步追上前，牽起他剛好向后擺來的右手。他的手，掌心微涼，指腹溫熱。他的手，就像寵物的絨毛一般給人溫軟柔和的感覺。他的手，微突的骨節(jié)和掌心的紋路，像葉子貼附在手中一般能夠清晰被感知。這是我第一次牽男生的手。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就是腦子短路了，腦子被門擠了，腦子進地溝油了。當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真想用那只沖動的手狠狠甩自己一耳光。

唐封轉(zhuǎn)過身來。出乎我意料的，他沒有顯擺出一副受寵若驚或是得意洋洋的齜牙咧嘴樣。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轉(zhuǎn)過身來只看了我一眼，然后便迅速將我整個人攬入了他的懷中。

“在美國的那一個月，你知道嗎，真的很難熬。但令我感覺難熬的并不是我那陌生人一般的生母和她的丈夫，也不是那邊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和度日如年的時間。真正令我難熬的，是每天對你的想念?！?

他在我耳邊說下這一段本該讓我覺得肉麻的話?！跋肽睢蹦莾蓚€字最后被他用一陣溫熱的氣流送進我的耳朵里。我頓時感覺全身發(fā)癢。但卻偏偏不是雞皮疙瘩。

“你就那么喜歡我么?！蔽乙膊恢雷约壕烤故窃趩査€是在感嘆。

“嗯，喜歡。喜歡到無以復(fù)加?！?

“為什么會喜歡我?！?

——為什么，獨獨喜歡我。

“在你說喜歡我以前，我根本不認識你。”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記得自己是問過他的，在他對我高調(diào)告白之后沒多久。他當時想也沒想就笑著回答，“喜歡你，沒道理。”白癡也知道他在敷衍我。他那故作輕松的姿態(tài)看起來很符合他的性格，但卻不小心被我捕捉到了一點蛛絲馬跡。我一度以為那是我的錯覺。也一直讓這種錯覺牢固地根植在心里，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夠與對方一直周旋在平靜的海平面之上。永遠不會深入海底，探索內(nèi)里的神秘世界。

但今天，我又一次這樣問他。我突然很想知道他的答案。

時間靜止。夜在零點一刻忽然徘徊不前。

唯有風依舊。微涼。

唐封終于把我放開。被我緊緊牽著的那只手，輕巧地從我手中脫開。我們彼此近距離地面對面而立。他低頭看我，眉頭微鎖，少許，才開口，“你真的那么想知道？”

“嗯。”

他的肩膀微微起落。輕嘆一口氣，無聲地妥協(xié)。“好吧，”他開始說了，“那是幾年前，我們還是初中的時候。一個暑假。我第一次遇見你，是在小吃街的一個糖水鋪。當時糖水鋪里只有你一個人，你卻點了兩碗綠豆海帶糖水，自己喝一碗，另一碗擺在對面。我覺得好奇，在點完單等待的時候，我開始觀察你。你喝完糖水之后一直看著對面空空落落的位置。我很清楚地看到，你在哭。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你的眼睛溢出。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有人給你遞了一張紙巾，那個人就是我?？赡銋s沒有接過紙巾，也沒有抬頭，而是像是落荒而逃般地離開了。”

“之后的一連好幾天，我都會在那個糖水鋪看見你。而你還是一樣地點兩碗綠豆海帶糖水，一碗自己喝，一碗擺在對面空空的位置。而當我終于鼓起勇氣想要更加靠近你的時候，忽然之間，你卻再沒出現(xiàn)?！?

“但我卻記住了你?！?

風輕輕。

他停止了說話。

我抬頭看他。從繁茂枝葉間漏下來的燈光星星點點落在他的臉上。樹葉隨風飄搖，燈影也隨之搖曳。而他的雙眼，卻始終埋在陰影里。

“就這樣？”我問。

“就這樣?！彼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