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了。

那晚唐封跟我說的一切，我都相信了。

我只問他，“就這樣？”

他只回答，“就這樣。”

我不動聲色轉身離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落荒而逃。在一個拐角之后我幾乎用盡一切的力氣開始狂奔，朝著匍匐在狹窄道路盡頭的那片黑暗。那深深的黑暗，無邊無盡，仿佛猛獸般張著大嘴等著將我吞噬。但無論我怎么自投羅網般地朝它靠近，那片深深的黑暗始終在我的前方。無法抵達。我無法將自己交給虛無的黑暗。因我站在光里。我以為的黑暗，原來只是光的假象。

我靠著冰冷墻壁蹲下，淚水一瞬間洶涌而來，就像我那過去的不愿再被想起的回憶。

我以為的忘記。

原來只是刻骨的假象。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面有兩個我。我和我站在人來人往的熱鬧街道，沒有人覺得奇怪，他們仿佛看不見。

我說，我們去喝糖水吧。

另一個我說，我不喜歡喝糖水。

我說，可是我喜歡，我最喜歡喝綠豆海帶糖水，便宜又好喝。

另一個我說，你喜歡的東西我永遠都不會喜歡。

我問，為什么。

另一個我答，因為你是你，我是我！

——因為你是你，我是我。

這句話一直在我的夢里如回聲一般地回蕩。一整晚。

——你是你，我是我。

第二天清晨我從那句重復了無數遍的話語中蘇醒。睜開眼的某一瞬間我忽然像是看到了夢中的另一個自己。但完全清醒之后才發現那不過是擺在床頭柜上鏡子。

我起身洗漱，像往常一樣不打一聲招呼便從家里離開去上學。但今天母親卻一反常態，在我即將踏出家門的時候從廚房端出一碗熱騰騰的面，放在飯桌上，跟我說，“吃完早餐再去上學吧。”

我說，“趕時間。”頭也不回便要走。母親卻又說了句，“你就快高考了，作為母親我也不能為你做點什么，只能給你煮碗面做早餐……你就吃吧。”

像是哀求。她竟把自己看得如此卑微。像門外不遠處的拐角，在那旮旯里生長著的終年不見天日的青苔。

我們為什么要這樣活著！

我默不作聲，更像是在履行一種義務一般，吃著那碗熱騰騰的面。而母親一直坐在我對面，沉默得像空氣。只在我快吃完的時候，她才又開口。

“等你高考完了，我們就一起回老家吧。”她說。說得淡淡的，如開水一般，“老家那里還有我們的房子，而且那個小縣城工作也好找，生活也不會有太大的壓力。我們就回去，從此在那里安居吧。”

分明聽到有什么鳥在屋外的樹叢間鳴叫。叫得很大聲，似在呼喚，又似在宣泄。晨光漫過銹跡斑斑的窗戶，落在我剛好吃完的空碗里。天氣很好的樣子。

“念固豐是不是來找過你。”我這一句，分明就是肯定的語氣。

如我所料，母親沒有置于否定。

我背起書包。站起身。走到一直敞開著的門口，轉過頭來沖著里面說道，“我不會走的。這么多年，我們活得已經夠窩囊了，他還想怎么樣！他讓我們離開我們就離開嗎！不過如果你真的要走，我不會攔你，但也不會跟你走。我自己可以掙錢養活自己，不僅如此，我還要考大學，讀完大學然后再回到這座城市，繼續一直一直地在這里過下去！我不會走的。他以為他是誰！拋棄了我們還不算，還想要我們走得越遠越好！？如果他再來，就麻煩你幫我轉達一句話：做夢！”

像往常一樣，我坐一趟擁擠又漫長的公交車去上學。老師們基本都不怎么講課了，所有的時間都是自己的，而自己的所有時間都是試卷的。除了跑跑廁所，我幾乎可以就這樣一整天不離開座位。簡叮偶爾會過來找我。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去飯堂買炸雞腿吃。我說我不餓。不久后她又走過來，拿了一瓶尚溫熱的牛奶給我，“是唐封讓我給你的。”

唐封知道我不喝咖啡是在他第一次來miss miss you 的時候。他請我喝了杯拿鐵，然后那晚我幾乎一夜未睡。他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你喝不得咖啡。”我說，“要說了，這白白的便宜就占不了了，多可惜。”他最后特認真地看著我說，“你以后都別喝咖啡了。睡不著，是很痛苦的。”

是啊，睡不著，真的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討厭睡不著。

但也討厭做夢。

牛奶的瓶子上貼了一個折起來的便利貼。我把它展開，唐封的字跡真可謂慘不忍睹。但卻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一筆一劃，非常認真地寫下的：

“昨晚睡得好嗎？喝一杯牛奶，今晚或許會睡得更好！”

我把便利貼重新折回它原本的樣子。夾進了一本厚厚的牛津字典。牛奶卻原封不動，任由它一直擺在我的書桌一角。同桌何麗麗跟我說，“這是鮮奶，保質期很短的。”

我說，“過期更好，可以當酸奶喝。”

何麗麗以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再也沒管我。不過她偶爾做題遇到難處的時候，又還是會屁顛屁顛來找我的。誰叫我是她身邊唯一方便又好用的解題機器呢。

晚自修結束后唐封非常準時地又出現在教室門口，攜帶一張標志性好看的笑臉遠遠地就這么看著我，也不管他的出現造成了一定的人流擁堵，以及引起部分女生的嘩嘩然起哄。

“我送你回家！”他說。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留意到擺在我桌上的那瓶原封不動的牛奶。我只冷冷地從他身旁繞過。

“不用了。”我說。腳步卻一步也沒停留。

唐封一直追著我。夜色中我們的影子快速地平行移動，而后嘎然停止。我們站在一棵紫荊樹下的陰影里，我朝唐封身后不遠處望去，我知道，那棵紫荊樹的陰影里，也站著一個人。

少許，我開口，“你知道簡叮喜歡你嗎。”

唐封頓了一下，“知道。可是我不喜歡她。”

“那你喜歡誰呢？”

“你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的。我喜歡的人是你。”

“可是你有問過我喜不喜歡你嗎？”

“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對你的喜歡都不會變。”

我暗自在心里嘆出長長一口氣。感覺胸口越發悶得慌。

“可是怎么辦呢，我不喜歡你，也不想被你喜歡。”我把這句話說得中氣十足，聲音大到能讓他身后的那個人聽得清清楚楚。但我這么做似乎不只是為了讓她聽見。

而是讓自己聽見。

這一次唐封沒有再糾纏。他站在樹影下，看著我從黑暗走向光明，又在光明中漸漸隱入黑暗。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會在那里站多久。不過還好，不管他在那里站多久，都始終會有個人一直站在他的身后，陪伴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