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這就去跟花匠說。”王嬤嬤身后的一個小丫頭轉身下去。
“慢著,再多剪幾只,一會兒去前面吃飯時,我要給娘親送去。”
“是。”小丫頭答應著,下去找花匠去了。
晚間,黛玉批了披風,身后的雪雁抱著青花瓷的花瓶,去了前面的上房見自己的母親。
賈夫人剛打發走了幾個回事的管家,正在踏上歪著養精神,卻見燭光里女兒一身玫紅披風帶著一絲雨氣進來,后面的丫頭抱著青瓷花瓶,里面供著數只紅玫瑰,一切都是那樣的嬌艷,嬌艷的,讓人忍不住心醉。
“玉兒,快過來。”賈夫人忙從榻上坐起來,將黛玉拉到懷里,“外邊還下著雨,怎么不讓他們撐著傘?”
“原撐著傘的,但因覺得這春雨清涼,便撤去了。娘親,快看園子里新開的薩曼莎。”黛玉一邊讓丫頭解下披風,露出了里面鵝黃色的上衣,艷紫色的綾群,燭光里更加嬌艷欲滴。
“是嘛?這玫瑰的顏色紅的可愛,既不是那樣濃烈,卻又鮮艷無比,到底是女兒國進貢的東西,花兒的個頭也比別的玫瑰更大了許多。”賈夫人就這雪雁的手中,端詳了一陣子玫瑰,又夸黛玉道:“到底是我兒孝心虔誠。幾只玫瑰也想著為娘。”
“瞧娘親說的,女兒不想著娘親,還能想著誰去。”黛玉便撒嬌的偎依在母親的懷里,賈夫人亦抹著她發髻上的水汽,安心的笑了。
春去花謝,日子便猶如一片片殘紅,自衣褶間抖落,黯然飄入潺潺溪流之中,漸行漸遠而蹤跡全無。
衰草漸長,那草尖上的一抹寂寞霜意漸漸融化在秋日血紅的初陽里。
小黛玉站在依然姹紫嫣紅的花園里,看著那一株緋紅色的懸崖菊重重壓彎了枝葉,仿佛是一串沉沉的耳墜子,日久生塵而繁華依舊。
“姑娘,天冷了,不要在風地里站的太久。”王嬤嬤帶著丫頭,拿著一件水藍色的白狐披風在身后為小黛玉披上,卻見她臉上帶著淚痕。
“姑娘,怎么又傷心了?”
“媽媽,你說,娘親的病到底如何?剛才我侍奉她吃藥,見娘親咳嗽的更加厲害了。”黛玉眼睛里含著淚水,娘親病亦發的重了,可父親的公事忙的緊,依然無法在家里陪娘親,剛才,分明看見娘親鬢間有了絲絲白發,而自己才六歲,娘親就要老了嗎?
“姑娘莫要傷心,太太吉人天相,自然是沒事的。姑娘若在這風地里傷心,再有個好歹,太太更加著急了,不但解不了太太的煩憂,反而更加苦惱,好姑娘,聽媽媽的話,咱們還是回房去吧。”王嬤嬤一邊攬著黛玉的肩膀,一邊帶著她回房里去了。
林如海難得早回來,退去外邊的官衣,換了家常衣裳,坐在夫人的面前,心疼的看著她憔悴的容顏。
“老爺,今天倒是回來的早些,那邊爐子上燉著參粥,叫丫頭端來,老爺先用點。”賈夫人病懨懨的歪在軟榻上,看著林如海蒼老了許多的面孔,心中亦是感到一陣陣悲涼。世上最無情的東西,只怕就是這時光了。當年的英俊瀟灑全然被歲月之河沖淡,夫君的額頭上不知什么時候,亦有了淺淺的皺紋。
“夫人今天覺得怎樣?吃了王太醫的藥,可覺得好些?”林如海不急著接丫頭端來的參粥,反而回過身來,看著妻子消瘦蒼白的面容,關切的問道。
“略好些,不過我這病,只怕是除不了根兒了,只盼著能多活幾日,好跟你做個伴兒,玉兒還小,真的不想就這樣離開你們。”賈夫人說著,又重重的咳嗽幾聲,林如海忙扶起她,替她垂著背,等他不咳嗽了,又替她撫摸著胸口,順著不暢通的呼吸。
“你又胡思亂想了,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怪夫人平日不知保養,依我說,家里的生意有什么要進?錢多錢少都是一樣的一日三餐,何苦來,這樣勒掯自己?打明兒起,那些事情都讓管家們去做主吧,夫人只管安心養病,只怕幾日就好了呢,依我說,這病全是累的。”林如海心疼夫人,便說著這樣的話。
“這些道理我如何不知?沒的我倒是成了鉆進錢眼兒里的人啦?只是你不知道,咱們家如今的生意,卻不是為了你我和玉兒的衣食,論理,咱們家的銀子也夠吃幾輩子的了,可是那些生意上的家人是不能得,他們也還靠著生意吃飯,養家糊口,還有咱們家在姑蘇修的那個慈善堂,里面也有多少無家可歸的孩子等著錢糧來養活?這些老爺可是沒想過的。”賈夫人平靜了喘息,輕聲說道。
“哎!夫人想以一己之力救天下蒼生,這卻是多么難啊?”林如海嘆道。
“救不了天下蒼生,救一個算一個吧,也算是為我們早逝的兒子,積一點陰德。”賈夫人一想起早夭的兒子,心里便酸痛不已,淚如雨下。
此時的小黛玉,正在午門外邊駐足,初時因聽見父母說話,便不好進去,站了一會兒,便聽母親提到了弟弟,父母哀愁不已,而自己想想幼時每每總和弟弟爭這爭那,到如今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再也沒了爭吵,倒是后悔了很多,早知這樣,當初弟弟要什么她都給他,豈不好些?
這里林如海夫婦相對而悲,卻聽見外邊有人輕聲飲泣,便道:“可是玉兒在外邊?”
黛玉聽父親叫自己,只得一邊拿著帕子拭淚,一邊進屋來給父母請安。
“玉兒,好孩子,有你在,爹爹和娘親便什么也不怕了。你要好好地,不可再這樣傷悲,知道嗎?”賈夫人看著女兒哭紅的眼睛,心中亦發心疼不忍。
“恩,女兒知道了,娘親放心就是。”
“好孩子,你若真是孝順娘親,打明兒起,娘親煩你做件事,可好?”賈夫人拉過女兒,摟在懷里,輕聲說道。
“但憑娘親吩咐,女兒只盡力做好就是了。”
“好孩子,娘親精神不濟了,打明兒起,你每日過來,陪著娘親聽外邊管事們回話,也學著理家辦事可好?”賈夫人一邊輕聲說著,全然不顧丈夫驚訝的目光。
“玉兒聽娘親的話。”此時的小黛玉,只一心要母親開心,哪里還管得了許多,聽母親說話,便滿口答應。
“好,真不愧是娘的好女兒。”賈夫人便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丈夫說得好——女兒又如何?好好地培養教育,一樣是林家的血脈。
林如海見夫人語氣篤定,女兒亦滿口答應,便不好再說什么,一時家人擺上飯來,一家三口對坐用飯,飯后黛玉又陪著父母說了幾句閑話,母親便叫她早些回去歇息,明兒一早過來。
看著女兒小小的身影出了房門,林如海握著夫人的手不解的問道:“夫人,你這是做什么?玉兒還小,哪里就能管家理事呢?”
“老爺,你瞧著我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只怕過不了這個冬天。如今玉兒雖然還小,可她聰穎明慧,是個難得的好孩子,那日定悟大師的簽你也見了,咱們的玉兒,只怕是個不凡的孩子。我去了,不能讓玉兒嬌嬌弱弱的活在世間任人欺負,總要教她一些安身立世的本事才行,咱們做父母的,豈能跟她一輩子呢?!”賈夫人看著林如海,目光灼灼如炬,言語憂傷但卻是鐵一樣的事實。
林如海聽了,輕聲嘆道:“就依夫人吧,玉兒這孩子身子生的單弱,可心里卻要強的緊,卻是一個難得的好孩子。”林如海想想女兒平日的行徑,頑皮些是有的,可卻從來不做出格的事情。如今沒了弟弟,亦發像個大人了。
第二日早起,小黛玉便梳洗了過來,陪著母親用了早飯,母女二人便在正房廳坐起,管家們不時有事進來回稟,揚州府各家迎來送往禮尚往來之事頗多,賈夫人歲不屑張羅這些,但無奈總是人之常情,亦不能太冷落,總要打點一二,黛玉便在一邊細細的聽著,把母親的話都記在心里,便是自家外事管家進來回話,黛玉亦不躲避,偶爾憑著自己的判斷,說上幾句,倒讓賈夫人每有意外驚喜。
驚黛玉小小年紀,卻有不凡的見識,對待生意上的事情,總有不同常人的見解,細想想原更比常理要好很多。喜的是,小小黛玉終于不負母親的眾望,竟然慢慢的承擔起殺伐決斷來。于是賈夫人便慢慢的放開去,不到兩個月上,家中的事情竟有黛玉擔起了一半,但凡有事,管家們總是先回了大姑娘,若大姑娘沒有主意時,才去請太太示下。
寒風嗚咽,已經是寒冬時分,賈夫人病愈發的重了,黛玉每日在母親跟前侍奉湯藥,還要聽管家們述說外邊的生意,更有州府太太們差了管家娘子來探視林御史夫人的病情,亦應大小事務,都是黛玉和奶娘王嬤嬤調理,竟然也井然有序,并沒有失了大家體統。林如海便更覺得多了臂膀,亦發離不開這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