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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

  • 亂入宸垣
  • 巖玖
  • 3522字
  • 2017-04-14 09:00:00

在九阿哥的囚室里呆的久了些,閔敏有些暈眩。婉拒了看守侍衛的攙扶,她扶著墻,慢慢地往外頭走。

她在回味九阿哥的話,里頭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

他說,當時自己其實不必去雜務所當差,是因為宜妃忌憚自己,所以才刻意對自己的去處做了更改。

但是閔敏在宮中多年,早已知道,依照她下三旗包衣的出身,根本就不會如那些滿蒙親貴家的姑娘一樣,經受秀女的選拔,而是直接就分到要當差的地方。所以,八阿哥才對自己的猜測無動于衷吧。

所以,她現在才會止不住的懷疑,九阿哥為什么要說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話呢?

閔敏覺得身上濕黏黏的很是難受,腿腳也覺得沉重出來,忍不住彎下腰輕輕揉著膝蓋。

“姑姑?”一個既驚訝又意外的聲音傳了過來。

閔敏抬頭一看,來人,竟是蘇培盛,身后還跟著風頭正勁的岳鐘琪。

“蘇公公,您怎么在這里?”閔敏覺得有些尷尬。

“回姑姑,奴才和岳大人一起過來給年羹堯傳旨的。”蘇培盛倒是坦然,“不知姑姑怎么會?”

閔敏也想不出一個好的托詞,只得坦白道:“奴婢,是過來探九爺的。”

蘇培盛倒看起來還好,反是岳鐘琪頗為驚訝。

“姑姑有心了。”蘇培盛淡淡地拱了拱手,“這情分,真是叫人欽佩。”

閔敏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情分?大約還是好奇多一點嗎?或是糾結多一點?或是……真的不好說。

“那姑姑,你可要隨我們一起去瞧瞧,年大人?”蘇培盛輕聲道。

閔敏有些意外:“去瞧年大人?”

“嗯。”蘇培盛往前一步,輕聲道,“皇上也有口諭,說是姑姑家里頭有人,和年大人有些淵源,大約會愿意去瞧瞧的。”

閔敏本能瞪大眼睛,淵源?自己家里頭有人和年羹堯有淵源?

是了……那一個閔敏的記憶涌了出來,那一年的草原,一身布衣的年輕人,他是父親的貴客,也是后來引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來的人。

是的,就是他,把當時尚年幼的自己,帶到了京城。

果然,果然是極有淵源的。

閔敏猶豫地看著蘇培盛,自己在腦海中迅速的回憶和年羹堯見過面的場合?

結果,卻是嚇了自己一跳。

從康熙晚年雍正代為理政到現在,七八年的時間,自己居然從未和年羹堯照過面!

她心里頭莫名的涌上了一陣恐慌,顫巍巍地望向蘇培盛。

蘇培盛卻是淡定:“皇上也說了,姑姑若不愿意,也無需勉強。”

閔敏咽了口口水,又深吸一口氣,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既然奴婢在這兒和蘇公公遇上了,便遠遠地瞧一瞧吧。”

蘇培盛微微一笑,岳鐘琪卻有些意外。

閔敏接著說:“他,畢竟是接管十四爺大軍的人物啊。”

蘇培盛淡淡地看著閔敏,看著她望向遠處的視線有些朦朧,嘴角不經意地彎出一個微妙的弧度:“那姑姑隨奴才來,遠遠站著就好,年羹堯瞧不見姑姑。”

閔敏的視線重新聚焦,又彎腰揉了揉膝蓋,慢慢地跟了上去,心里頭卻在回味,方才那一位閔敏的直覺。

年羹堯,這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年羹堯啊!

閔敏真的站著很遠,遠遠的看過去。

這是一個身形魁梧健碩的人,一看便知久經沙場。

他的眉宇之間裹著淡淡地憂傷和失望,還有一些涼意,滿滿地彌漫開來。

蘇培盛的詔書用極輕的聲音念,閔敏一個字都聽不清。

但是這并不妨礙她對結局的了解,年羹堯功高震主不得善終的故事,已經和歷史熟悉度無關了。

她用力搜索腦海里對年羹堯的印象,那個自稱為嚴先生的單薄書生,在草原的星空下,那個,那個眉宇之間,包羅萬象而不顯露一絲半點的,布衣少年,那個,那個說話談吐總是藏匿真心不愿坦白示人的年輕人……

閔敏遠遠看著,她沒有辦法從這一位年羹堯的身上,找到一點點熟悉的感覺。

那個嚴先生,從京里來的嚴先生,果然是年羹堯嗎?

閔敏用力的吐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實在是好笑。

自己,又何嘗是當年剛剛蘇醒過來的那個紫禁城里最下等的粗使宮女。

她避過蘇培盛和岳鐘琪的視線,悄悄離開。

下一個等著她想明白的事情,倒還不是蘇培盛冷不防要她去瞧年羹堯。

而是,而是如何對待稱心的托付,而是如何,如何去做些什么,顧全九阿哥的體面。

她的手,再次不自覺的放到了胸前,隔著衣裳,摩挲著那個燙手的錦囊。

……

蘇培盛竟比她早回宮,遠遠地小跑過來:“姑姑可回來了,皇上正等著您呢!”

“有勞公公了。”閔敏用力閉上眼,又輕輕睜開,“煩請公公通報。”

“姑姑說的哪里話……”蘇培盛微笑著避到一邊,為閔敏讓出道路。

閔敏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往前去了。

雍正難得沒有批復折子,而是在抄經。

閔敏走近了,覺得經文有些眼熟,卻一時沒有想起來:“奴婢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雍正看了她一眼:“怎么無端行這樣的大禮,起來吧。”

閔敏想了想,還是站了起來。

雍正又道:“蘇培盛說,在宗人府遇見你了。”

“是,閔敏確實在宗人府遇見了蘇公公。”閔敏輕聲道。

“你是去看那個罪人的?”

閔敏微微一笑:“圣上竟未稱他是塞思黑?”

雍正冷冷地瞟了她一眼:“你倒是大膽?”

閔敏把心一橫:“大約,大約不過仗著圣上與九爺尚有些兒時情分罷了。”

雍正原本流暢的行筆頓住了,他輕輕把筆丟在案上,洇出一灘墨跡:“怎么,他拉著你說了半天話,不過和你說了些陳年舊事?”

閔敏輕聲道:“確實只和奴婢說了些陳年舊事。只是,大約和皇上想的有些不同。九爺和奴婢說的,乃是奴婢剛剛入宮時候的那些舊事。”

“哦?”雍正坐了下來,“竟料不到他有這份閑心。”

“他如今,除了擺弄一些閑心,還能做什么呢?”閔敏的聲音淡而無味,里頭藏著的意思,卻很是刺心。

雍正倒不生氣:“他既然貪戀高墻,朕就成全他,如今他既得高墻,且有閑心,到算是適得其所。”

閔敏搖了搖頭:“皇上,恕奴婢斗膽直言,九爺,從未貪慕高墻,他若果真有意,也不會自甘人后,屈居次席這樣多年。”

雍正拿起筆,把污濁了的那一張紙拿起,丟到一邊,又蘸了墨,開始寫字:“他自甘人后,皆因他沒有那個器量和格局,哪有他說的這樣堂而皇之。若是他當真淡泊權力,這么多年機關算盡,又是為了什么?”

閔敏聽得明白雍正話里的意思,她想說,他當年在廢太子身邊那樣忠心耿耿機關算盡,又是為了什么?

是啊,他為的是自己啊,他從頭到尾都是為的自己啊!

他當然可以質疑九阿哥帶著偽善的面具,他當然可以質疑九阿哥對于權力的糾結,他當然可以嘲笑他,有心無膽。

閔敏輕聲嘆息之后,徐徐道:“既然,皇上,皇上和九爺形同知己,那么,自古,英雄相惜,況且成王敗寇已成定局,皇上何必趕盡殺絕?”

雍正笑了:“閔敏,你在御前侍奉多年,今天說話怎么如此混亂。難道當時先帝讓你去見戴名世的時候,你也是用這種語無倫次的說辭,說服他的?”

閔敏有些尷尬,當時的心情何其篤定,哪里像今天這樣深陷自我懷疑之中。

見閔敏不說話,雍正又道:“卓寧說,你當時入宮的時候,未必是去雜務所的,包括后來去咸安宮陪著晉嬤嬤,也是出自老九和宜妃的手筆。你竟不怪他嗎?”

閔敏沒料到雍正忽然提到了這檔子事,自然是意外的,難道,還真的屬實?下意識道:“那些事情,奴婢當年一場大病,病愈之后,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所以,你才覺得年羹堯很陌生?”雍正挑高了眉毛,和閔敏記憶中的德妃簡直一模一樣,“看起來,你跟著魏珠多年,這唱念做打的功夫,倒是學的十足十。”

閔敏眉心鎖到了一起。

雍正揮揮手,書房里的人全部都退了下去。

他繞過了桌子,自上而下看著閔敏:“亮工確實不簡單啊,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什么樣的人,貌似謙恭內里驕狂,什么樣的人,形狀微賤心容溝壑,什么樣的人,出身寒薄志存高遠。他一眼就說,那個丫頭是不簡單的,除了韓先生,卻未有人把你放在眼里。直到你平步青云,朕才明白,為何亮工堅持要朕和十三弟去親眼瞧瞧那個小丫頭。可是你倒好,一面讓十三弟為你照看額娘,一面兀自做著不理閑事的御前紅人。怎么著,現在反倒看不明白了?現在反倒忘了明哲保身持中不偏的道理,開始管起閑事來了?朕倒想聽聽,你如今存的是一份什么忠心?”

閔敏的手指節絞的發白,勉強維持住淡淡的神色:“聽皇上所言,似乎是說奴婢失憶前的事情,只是奴婢真的不記得了。”

“果然不記得嗎?”雍正還是用那種居高臨下的姿勢看著閔敏。

閔敏的腦海中彷如電光火石一般閃過一個念頭,她咬咬牙道:“即便都記得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是啊。”閔敏跪了下來,“魂靈都換了一個,有沒有那些記憶又有什么要緊,就好像您已然是一國之君,八爺和九爺,還有十四爺,他們如何又有什么要緊?”

“你到底是為誰求情?”雍正冷冷地問。

閔敏伏下身子:“奴婢斗膽,還請皇上網開一面,成全諸位爺最后的體面,以示圣恩浩蕩。”

雍正哼了一聲,彎下腰,伸出手,輕輕滑過閔敏半點裝飾都沒有的發髻,輕聲道:“閔敏啊,你可知,為何皇阿瑪多年來對你寵信有加。朕即位之后,也依舊允你在御書房侍奉?那都是因為你素來誠惶誠恐、謹言慎行。所以,你若還想保全你想保全之人,還是恪守本分好些。至于教訓朕這樣的事情,還是免了吧。”

說完這些話,雍正便拂袖而去,徒留閔敏一個人,伏在階前,無所適從。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手輕輕扶著閔敏的手臂,把她攙了起來。

閔敏猶疑地轉過頭,竟是一臉病容的十三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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