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拾得清秋一晌眠(3)
- 筑林訣
- 鬢未星
- 2196字
- 2025-08-04 20:00:00
次日。
寅時三刻,芷蘭苑的燈火便亮了起來。
窸窣的腳步聲、銅盆輕碰的脆響,在晨霧中顯得格外清晰。與遠處那座死寂的纴接樓相比,此處的忙碌反倒透著一股森嚴的秩序。
一隊身著靛青襖裙的侍女魚貫而入,水桶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們如出一轍的眉眼。待沐浴畢,又換另一隊捧著妝奩羅裙的侍女上前......
這種秩序,像某種精密的機括在運轉。
整整一個時辰后,千芷柔終于踏出房門。
她在芫花院門前駐足,向東北方向側頭望去。
晨暉如血,潑在那座三層紅樓之上。飛檐翹角上的嘲風獸仿佛要破空而去,彩繪的云紋近得能看清金粉剝落的痕跡,卻又遠得像隔著一世的光陰。
“夫人,咱們該去北院了。”紅梨輕聲催促。
千芷柔垂眸,素手將裙裾提起半寸,邁過門檻時連流蘇都未驚動分毫。一路行去,她的步伐平穩得如同在冰面上滑行。
北院的照壁后,景象驟變——
紅墻琉璃瓦,參天老樹堆。幾人合抱的古樹枝丫猙獰地刺向天空。繞過影壁,“宸乾殿”三個鎏金大字劈面而來,朱漆楹柱上鏤刻的金龍張牙舞爪,龍睛嵌著鴿血石,在晨光中氣勢洶洶的迫來。
洛家坐擁東疆財富,可眼前這方院落,光是階前一對青銅獬豸,就抵得過洛家半座庫房。更遑論那紅墻琉璃瓦的規制——這分明是皇城才配有的氣象!
“乾為天,為君;宸為帝居...”
她忽然明白了那牌坊上“錦傾河山”四字的分量。太祖許溆棻自立后。溆棻世代竟然僭越至此?
紅梨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
千芷柔這才發現,自己手在袖中不受控制地微微發顫。
紅梨的手穩穩托住她的肘彎,才沒讓她在邁過門檻時踉蹌。宸乾殿內的金碧輝煌如潮水般涌來,她不敢細看——那些嵌玉的屏風、鎏金的獸首、織錦的帷帳,每一處都在無聲地嘲笑著洛家所謂的“富貴”。
她繃緊脊背,下頜微收,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泄出一絲怯意。
廳上,洛氏端坐如佛龕中的神像。
婦人一襲深青蹙金袍,清瘦的面容被燭火鍍上一層冷釉般的光。雖未言語,周身卻如有實質的威壓沉沉漫開。四五個衣飾精雅的婢女靜立左右,或執扇輕搖,或捧茶侍立,或跪坐捶腿,動作整齊得仿佛被同一根絲線牽動。
千芷柔在紅梨攙扶下緩緩跪拜,額頭觸地:“兒媳芷柔,拜見母親。”
“嗯。”洛氏的應聲像玉磬輕擊,余韻卻冷。
待千芷柔在右側落座,侍女奉上的琉璃盤中盛著些奇異的果子——瑩白如雪,卻透出絲絲血紅。若在平日,她定要好奇把玩,此刻卻連余光都不敢稍移。
“二十年來,溆棻山門未為外人而開。”洛氏指尖撫過茶盞上纏繞的銀絲,“你既入此門,當知珞字的分量。”
蕓煙適時接話:“少夫人從前的仆婢不得入內。老夫人體恤,特選了新訓的伶俐人,午后便送到芫花苑供您挑選。”
蕓煙話音一落,千芷柔已盈盈拜下。
“多謝母親疼愛。”她嗓音甜潤,眼角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廳內每一處陰影,“芷柔定當恪守本分,絕不讓母親多費半分心神。”琉璃盞中的茶湯映出她完美的笑容——在洛府時,她何嘗不是這般周旋于各房夫人之間?不過是換個金絲籠罷了。
洛氏將她眼底的計較盡收,太陽穴不由的突突。
三日前,珞璆便是端坐在這張椅子上,對她疾言令色,大逆不道。
“舅父視千芷柔為掌上明珠,自幼供其為九天玄女。”珞璆端坐如雪嶺青松,指尖漫不經心的扣著扶手:“老夫人許的自然不會是區區妾室之位。”他側目,燭火在眼底躍出凜冽寒芒:“既然都知道彼此都心知肚明,何必再惺惺作態”
“你威脅我?”佛珠在洛氏手里驟停,指節發白,“這些日子你換了我所有的暗衛。看來是打定主意要推翻我了。”
他冷言看著這個“養育”自己二十年的女人,一字一頓:“我對這個空殼子沒興趣。如今古越王集權動作越來越快,老夫人以為自己撐的還是百年榮光嗎?”
“所以你就要眼睜睜看著它大廈將傾?”
“我早就警告你,不要做無謂掙扎。若想保住溆棻的基業,交權是最好的辦法。”
“絕不可能!老莊主臨終前的托付,你都渾忘了?你若再不作為,別怪我翻臉殺了尹紫陌!”
“你舍得嗎?”珞璆“嗤”的一笑,“還沒拿到那幅圖,沒有查出來那批東西,你怎舍得動她?”
“你別忘了是誰把你——”
“從野狗嘴里撿回來的?”他把玩起了手邊的魚戲彩瓶,釉面映出譏誚的嘴角,“這話說了十幾年,不膩嗎?”他站直了身子,垂眼盯著這個佛口蛇心的婦人,漏出陰鷙的眉眼:“或許我該提醒提醒你,老莊主臨終前那碗參湯——”
“逆子!”
茶盞砸碎在青玉磚上,瓷片四濺。他卻只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袍子。
“砰!”
彩瓶在蟠龍柱上撞的粉碎。飛濺的瓷瓶擦過洛氏握著佛珠的手背,血珠瞬間沁出。
“你我就這般冷言相看。你自扶你的繼承人,我自有我的陽關道。且看千芷柔肚子里會不會就是了。”
“滾!你給我滾!”洛氏氣的渾身顫抖,佛珠劈面砸來。
珞璆抬手穩穩接住,放回案上:“老夫人仔細手疼。”他滿意地看著對方面色驟白,“我勸你別白費心機。若紫陌少一根汗毛,我會讓你親眼看著溆棻塌的有多快——就像當年你看著瑤家那樣。“
洛氏面色如土。
余音散在穿堂風里,唯留滿地碎瓷映著跳躍的燭光。
他行禮的姿勢恭敬得挑不出一絲錯處,聲音卻冷得駭人,“話已至此。明日我會帶紫陌外出五日。相信老夫人懂得權衡利弊......”
轉身時衣袂翻飛,投下譏誚:“你我都心知肚明,千芷柔——不過是顆棋子罷了。”
而此刻的宸乾殿——
茶已過三巡,沉香漸冷。
千芷柔始終端坐著,唇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盈盈笑意。洛氏說起溆棻的梅雨季,她便應和江南的煙雨;提到織署新進的云錦,她又能道出洛家獨特的辨絲之法......
滴水不漏。
一時間,洛氏覺得或許這姑娘像她,或許真能籠絡住珞璆,也能在她百年之后,守住溆棻。
“陪我這老婆子夠久了。我也乏了。去吧,讓紅梨帶你去四處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