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邁入芝蘭殿寢殿,只見躺于床上的嘉淑帝姬固然一身錦緞衣裳,富貴逼人,然則雙頰凹陷,面色青白交加,格外難堪,四肢纖細無力,縱使鋪上好幾層柔軟的雪錦坐蓐,依舊極難坐正。偶然倚著把手靠上去,半刻正坐,便會氣喘吁吁,不得不歪著。保姆時時陪伴在側。
我一時詫異:難得桂花宴那日竇修儀抽得出空來。
許是我眉目神情分外驚訝,竇修儀在旁無奈解釋道,語氣哀愁,“本宮亦不知何故,嘉淑本就體質消瘦虛弱,近幾日更是脾胃不佳,故而消瘦至此。真叫人擔心?!闭f著,揩了揩雙眼,淚光點點。
我這才知曉原來嘉淑帝姬這般孱弱,乃近幾日才有。
“娘娘切勿憂心。帝姬乃皇嗣,鳳子龍孫,自有上天保佑。上天有好生之德,自會庇護帝姬躲過此劫?!眲裎慨叄姼]修儀格外傷感,不能自己,我不敢多打擾,旋即起身告辭。
御花園內,閑閑漫步之時,溫雅之聲忽自一旁響起,“不知林麗人近日可好?”
聞言,我猛一抬頭,系煍王。
鶯月登時驚慌起來,幸而倚華扯扯她的衣角,領著她遠行幾步,警惕放哨。
煍王身著一襲深綠八蟒祥云紋寬袖直裰綾緞長袍,色澤深活,面容依舊白皙清新,唯下巴零星胡渣,如春日嫩芽抽葉,尤為憔悴,語氣歉疚道:“聽聞當日你事涉嘉慎帝姬染天花一事,我卻一次都未遣人探視過你,這——”面色極為難。
“王爺,妾妃與王爺素不相識,王爺并未因嘉慎帝姬染天花一事而探視妾妃理所應當,再好不過。何況,王爺與妾妃相會一事若為她人知曉,著實有損妾妃名譽?!蔽抑币暉斖醯难垌涞溃骸霸僬?,妾妃早已講明入宮并非貪圖王妃之位。王爺為何仍舊糾纏不休?”
“我當真視你為親眷,絕非一時玩笑。然則如今卻再也不能了——”煍王雙眸極為傳神,水汪汪似筆墨濃濃下一卷雪浪,水潤鮮嫩,神采奕奕,尤為深邃,隨后黯淡下去,似寶珠蒙塵,再不見光輝璀璨。
“可惜妾妃從未有如此想法。”我別過頭,固然心有不忍,依舊語氣清冷道:“王爺不若視妾妃為愛慕虛榮之流。”言畢,冷漠地瞅著他。
煍王大失所望,手足無措之下,垂頭喪氣,似一片于秋風中飛揚的枯黃衰葉,殘破不堪,叮鈴沙啞道:“既如此——”須臾后,他抬頭,眼中哀痛之色極濃重,眼淚幾欲掉出眼眶,道:“日后,我必不再——”忽地哽咽了一下,狠命咽下一口氣方嘶啞著嗓音,勉強笑道:“我日后必不會再糾纏你?!蔽⑽㈩h首,眼中盡是悲痛,鼻音鮮明,禮節周到,神情頹廢,“小王就此告辭。”
方離去不久,一旁樹叢傳來一句玩笑話,“八哥何必急著走呢?!?
我循聲吃驚望去,系炾王!
瞥一眼煍王,思量半晌,我半笑起來,“二位王爺當真同胞,見了兄長再見幼弟,此番卻是第二回?!鳖D了頓,無情打趣一般,繼續道:“抑或二位王爺早早約好了?”嘴角盡泛玩笑。
并非我格外多心,而是他們二人這般湊巧,次次皆遇上我,次序皆為煍王在前、炾王在后,實在令人尋味。
“小王不過湊巧而已,并未刻意。”炾王一身玄色八蟒祥云紋寬袖直裰雪色綾緞金絲滾邊錦袍,盡顯體格健碩,不懼風寒,依舊一副吊兒郎當模樣,尤其是眼神,令我極不悅。
“九弟,你與我一同離去吧?!睙斖趸仡^,哀傷瞥我一眼,勸炾王,語氣哀哀,極為悲傷。
見炾王不為所動,他失落地瞅我一眼,先行一步往壽康宮方向走去,松下肩膀,垂頭喪氣,極為死寂,了無生氣,悲愁萬分。
“你可看清我皇兄系何為人?”炾王眼見煍王走遠,收起一臉玩笑樣,正色道:“此番他既可如此待侯昭媛、墨美人,難保來日不會如此待你。何況,時至今日,受冷落的滋味你可嘗夠了?”言畢,默默瞧著我,一言不發。
“人各有志,想必王爺明白此理。”我壓下內心不安,輕然翩翩撫著素帕,上繡一枝梨花風吹雨打,零星花瓣紛飛,嘴角一絲畏懼隱藏在后。
靜靜瞧了我半晌,炾王無奈地搖了搖頭,吁出一口氣,轉身徐徐離去,余我一人靜立原地。
煍王的心意,看似真切,到底如何無人知曉。何況我已然入宮,身為嬪御,到底不該與外男心有靈犀。倘若為皇帝知曉,固然我身懷龍裔,難保不遭人私通、懷疑子嗣的血統,繼而打入冷宮,再無翻身之地。縱使當日并無《滿庭芳》此等因緣際會,而我亦答允了煍王的心意,憑著煍王以帝為君,事事遵循皇命,只怕吾等亦難以安然度日。當日,煍王礙于皇命,心不甘情不愿娶了王妃,忍耐多年,顯見脾性軟弱懦弱,怎會系我之良人?如今,既懷了身孕,自該好生把握住當下才是。為著失了皇帝寵愛,我只得牢牢把握住中宮這棵大樹。
五月中旬,因中宮身懷十一月而未有生產跡象,宮人紛傳龍胎如昔堯十四月而生,故皇帝賜名鳳儀宮儀門——鳳儀門曰堯母門。
斂敏因服侍帝太太后勤勉,同柔嬪一同晉中才人,與眾人一同現身德昌宮,出席姝貴嬪所辦蓮花宴,觀賞灑金蓮。因嘉淑帝姬身子難得好轉,趁著天晴如朗,日色明媚,竇修儀身著一襲品綠色七彩金線遍繡金桂五彩祥云圖案的輕紗宮裝,特攜嘉淑帝姬到場。
嘉淑帝姬臉色看似好了許多,在一身珠光明鐺的彩緞錦衣的襯托下,愈加顯得粉嫩可愛,恬靜怡人。依舊不復盛寵的我落座下首,不得一襲明黃色七彩祥云紋白紗滾邊錦緞龍袍的皇帝多一眼關懷,只詢問了胎像如何。
我心下越發疑惑:到底竇修儀為何失了恩寵歡心?
姝貴嬪挽一挽臂間的薔薇色綴細粒米珠遍繡荷花瓣輕紗披帛,望著好了幾分氣色的嘉淑帝姬,對皇帝笑吟吟道:“陛下,當日竇修儀玉肌柔軟,吹氣如蘭,于崇綺樓上以鶴骨笛吹奏《回風》、《鳳凰吟》、《滿殿春》、《鳳來儀》四曲,開窗望去,庭中樹花皆為之翻落?!ワw花’四字可謂令人嘖嘖稱贊。”
此刻聞得此言,皇帝不禁被勾起舊情,沉吟半刻,看向竇修儀的目色終于帶上了點點柔情與溫和,嘴角含笑道:“虧了姝貴嬪你還記得。若非你提醒,朕差點忘了?!彼技按颂?,當即命人將庫房內莊帝為昭恭讓誠順元莊皇后打造的一對蜜蠟黃嵌東珠赤金纏銀桂花釵賞賜給竇修儀,又道:“這對珠釵只當給嘉淑來日的嫁妝潤色罷?!?
銀釵以蜜蠟黃雕琢而成,溫潤爾雅,以纏銀手藝打造成銀桂模樣,皓雪堆霜。東珠歷來珍貴,而以東珠雕琢出桂花蕊,則更為人稱奇。如此手藝自莊帝一朝后,至今無人出其右,故有御殿十五瑰寶之十的地位??上Ш髞淼恼压f后因一時語出口誤,惹惱了莊帝,自此不得莊帝待見,固然長命百歲,卻也獨自守著寂靜與孤單,余生乏味至極。
竇修儀淚花閃爍,叩謝隆恩,“妾妃多謝陛下恩賜。”
中宮見狀,亦隨之賞賜諸多珍寶,以備來日嘉淑帝姬的嫁妝之用,到底皆不及昭恭莊后的珠釵麗華瑰貴。
中宮今日特地穿著華貴無比來參宴:一襲明黃捻金密織百福石榴羽紗八鳳袍,映照著窗外無數光輝明煌,只覺耀眼奪目,仿若金鳳振翅高飛,翱翔九天,不可直視;臂間一煙霞色絞碎珠金線繡牡丹披帛,拖曳在地上,如兩道金霞明輝,格外奪目。
嵌夜明米珠和合二仙羊脂玉墜子于漫步時輕然晃動,映射出耀眼流霞金光,亦似二滴冬日里頭那澄澈的水珠,尚未褪去雪色,依舊含著純白之意。
萬千青絲綰成常見拋家髻,發髻正央埋一赤金嵌藍田玉刻葫蘆梳篦,玉色瑩潤,上頭葫蘆亦透著清波碧色,橫插一赤金并蒂牡丹修翅玉鳳步搖,黃澄光華,灼灼其翅。
中宮裝束已然輕簡,卻依舊華貴端麗,幾乎將姝貴嬪的風頭盡數搶去。
竇修儀得賞賜畢,不過一會兒,秦斂前來耳語幾句,皇帝便借口國事繁忙,先行離去,留下諸妃閑閑漫話。
待到盛宴近乎終結之時,中宮與我一同漫步御花園賞牡丹。所游之地名為“白鶴羽園”,地處玉華宮正南方位,因遍地開滿如脂似雪的牡丹而得名。
牡丹舒綻,仿佛珠笑玉香,如斯香氣若有似無縈繞鼻尖,淡雅而多怡。純凈之色如浣紗西子之翩然素妝,春光無限下亦熏得人凝然舒心,素華映月,雅香首冠。片片嬌軟花瓣約半只手掌大,層層疊疊圈繞,如同重重柔嫩的白紗帳,擋住視線,只覺滿目皆為純凈潔白,不忍觸碰,唯恐沾上指尖點點塵埃,分外揪心。金黃花蕊格外鮮嫩,如同染上了天邊一抹金黃夕陽,一分力亦不敢施,仿佛會瞬間‘嘶啦’破裂開來,絲絲細線飄在手上,分外惋惜。日光之下,金黃色澤嬌嫩,透徹至極致,赤金打造的細絲金線亦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