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系妾妃大意。然則——”權德妃一番停頓,不由得嘴角微笑,看向一旁靜默柔順的云昭容,向帝后二人討封,“此番妾妃落水,若非那名羽林衛與云妹妹出手相救,只怕定會受不少苦。不知此番妾妃可否向陛下為他們二人討一個恩典?”
皇帝本就喜愛云昭容,前幾日與我商議,話里話外有幾分晉云昭容為貴嬪的意思,今日權德妃一番話,倒順理成章地成全了他。
皇帝自然而然地點頭,欣然應允道:“既然德妃亦如此開口,朕豈有拒絕之理?曦縈如此品格,自然擔得起貴嬪之位的尊榮。秦斂,傳旨御殿,即刻起,晉云昭容為從二品惇貴嬪。”
秦斂回應一聲,隨即出去頒旨了。此等恩寵自然叫惇貴嬪萬分涕泣,登時淚流滿面。
吾等隨即一同前往徽音殿,商議惇貴嬪冊禮上的一應事宜。
惇貴嬪的冊禮系惇怡長貴妃仙逝之后的第一場冊禮,按著帝后二人的意思,自然要辦得妥妥當當、熱熱鬧鬧。故而御殿之內,所有嬪御,無論失寵、得寵抑或平淡無奇者,皆現身觀禮,給足了惇貴嬪面子,愈加襯托得她志得意滿,風采純正。
冊禮上,眼見惇貴嬪姿容風華絕代,這般春風得意,皇后不禁私底下在我面前感嘆:如此風頭,縱使當日的惇怡長貴妃亦不過如此。
“娘娘說的是。然則妾妃看來,只怕今日的惇貴嬪之恩寵絕非當日的玉貴姬可相提并論。當日,明眼人皆見得陛下對玉貴姬的恩寵實打實純正,縱使當年的妾妃亦無法匹及,遑論今日的惇貴嬪了。”冊禮上,眼見惇貴嬪接受諸妃的道賀,愈加襯得面容之上喜氣洋洋,我不禁搖了搖頭,暗暗猜測惇貴嬪如此恩寵能到何等程度。
“當日,惇怡長貴妃如此恩寵,六尚二十四司如此供應著一應份例,她亦這般精心調理著玉體,終究一尸兩命。本宮倒盼著惇貴嬪此番晉封,能安安順順地誕下一位皇子,為御殿之內帶來一份和氣與生機,萬勿如惇怡長貴妃那般。如此情狀再來一次,只怕陛下會愈加傷痛欲絕?!被屎蟮哪樕喜紳M了對來日的擔憂,瞧向皇帝的眼神深情款款。
如此情致,連一旁的我亦自愧不如:對于恩寵之道,皇后不及其她嬪御,甚至不如誕下兩位帝姬的權德妃得寵。照今日看來,她確實不曾將帝王恩寵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只盼著皇帝能夠終日和睦歡喜,如此便系她一生的夙愿了。從前,我不曾領會到皇后這份心思。今日,我既然領會到了,自然要在旁協助一番,方對得起我與皇后忒多年來的恩怨情仇、來來往往。
隨著相處時日的延長,我愈加發覺除了她,無人有資格企及國母之位。當日的瑯貴妃,心思大多放在姚氏一族的恩寵富貴上,不似皇后今日這般將皇帝看做系自己的夫君,從不對其有過一分算計利用之心。如此人物不得身居皇后之位,何人有資格?再者,皇后位主國母,處理御殿大小事宜,皆公平公正,不曾為一己之私謀取過半分利益。如此行為作風,縱使當日的琽貴嬪亦不可與之比擬。固然早先選了瑯貴妃為中宮,系皇帝失職,今日擇了珩貴妃為皇后,算得上功過相抵了?;屎笙ハ虏o子嗣,故而可以對每一個庶出的皇子、帝姬一視同仁,細心疼愛且愛護有加。
今時今日,御殿之內,格局早已不同于我初入宮當年的形勢?;屎髷z御殿事之下,另有我擔任長貴妃之位,并有婳貴妃、折淑妃、權德妃三位帝妃在旁協理。余者正二品三妃中,溫妃膝下無子,慧妃養育著斂敏的恭禮,婺藕更是太子生母。從二品的三位貴嬪中,裊舞與禮貴嬪顯見無半分帝王恩寵,唯獨惇貴嬪頗得君心,可以想見來日風光。正三品九嬪并無一人在列。至于從三品六位貴姬不過四位,然則認真計較起來,唯獨容貴姬、寧貴姬稱得上頗得恩寵。至于余者,除卻吳美人、章美人、呂良人、嬴良人四人,再無其她。
依著當日皇后的意思,吳美人、呂良人二人本該晉為貴姬才是,孰料皇帝不過將她們的俸例視同貴姬,不曾加以晉封,許是多少介懷她們二人的內御出身。
今日,惇貴嬪的冊禮直鬧到了月上柳梢頭時分。待到諸妃親眼目睹皇帝帶著惇貴嬪入寢殿歇息,隨即面色失落地回到自己的宮室。在回長樂宮的路上,我意外地與尤源校相遇。
當日,初入宮那一年的中秋宮宴,我初遇他于龍紋河畔。后來,又眼見他救起香涉,戍守仙居殿直至懷貴嬪離世。最終,前不久救起權德妃。為著救助權德妃的功勞,云昭容晉為惇貴嬪,尤源校自然當上了從三品御前帶刀侍衛。
“參見婉長貴妃娘娘?!?
身為御前帶刀侍衛,自然可以隨意出入各個宮室,行守衛之職。我能在此地遇見他們,自然無需驚訝。
漫不經心地自他身前經過,我不經意間發現他身后握著一只勾連紋八角燭臺,不由得疑惑起來,思緒飄向了遠方。良久,我才想起當日愨惠長貴妃曾有一只一模一樣的。停下腳步,轉身望去,手握燭臺不自知的尤源校邁著昂然大步與眾一同前行,并不曾察覺我的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
看著尤源校的背影,慢慢地,出了神,直想起了當年一樁叫我疑惑不解的事宜:當日,我、權德妃、愨惠長貴妃在一處閑話,聞得尤源校三字,愨惠長貴妃一時驚慌失措,神態大變,叫我至今不得其解。今日,眼見燭臺出現在尤源校手上。而如此珍貴的燭臺,系當日魏庶人親手贈予愨惠長貴妃,自然非同尋常、價值連城。如今,愨惠長貴妃仙逝,一應物件盡數收回。如此燭臺只怕依舊在六尚二十四司庫房中保存著。誰知,偏偏出現在了尤源校的手中。自然,若非愨惠長貴妃親手贈予,便系他暗中偷走。如此物件固然珍貴,若系暗中偷走,自然不可隨處炫耀。想來,唯獨當日愨惠長貴妃親手賜予,這才合情合理。依我當日所見所聞,愨惠長貴妃與尤源校素無來往,如何會贈予他如此奇珍異寶?難不成,當日愨惠長貴妃聽聞‘尤源?!侄駪B大變一事,另有隱情?
我的雙眸浮上了一層疑竇的深色意味,不僅揣測起:是否入宮前,愨惠長貴妃與尤源校便已相熟?
我暗暗在梁琦的耳畔悄聲叮囑一句,他隨即下去了。想來,依著他的本事,無需多余時日,明日清晨梳妝時分,便可得到我想要的消息。念及此處,我安然漫步回宮。
果然,到了翌日清晨,正梳妝,凌合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后,畢恭畢敬地回稟道:“回稟娘娘,奴才查到尤源校當日入宮系其養父推薦。這位養父并非別人,正系愨惠長貴妃府中的管家。尤源校與愨惠長貴妃自幼一同長大,可謂青梅竹馬?!?
倚華正在為我梳妝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繼續。
而我,在聽到此話之后,疑惑起來,“既如此,只怕她們之間另有私情了。若果真如此,愨惠長貴妃如何會入宮?”
“奴才亦思慮到了,便多打聽了一番:原來,當日素大人打聽到當今陛下酷愛歌舞,便自幼請了一位名師傳授愨惠長貴妃歌舞技巧。可惜,素府門楣低,不得已而附庸魏氏一族,皆有琽貴嬪之力,愨惠長貴妃這才順利入宮。入宮之前,尤源校特地參選羽林衛的選拔,繼而緊隨其后。若說他與愨惠長貴妃之間并無私情,只怕言過其實。若論及她們之間有半分私情,卻又叫人難以相信。娘娘您是知道的,依著愨惠長貴妃的品性,以及同僚眼中尤源校的品性,她們皆非如此人物。”
我低頭沉吟一番,隨即開口問道:“你可還記得昨夜被尤源校拿在手中的勾連紋八角燭臺?”
“奴才留意到了?!绷韬线B眼皮都不眨一下,隨即答應道,“若奴才并未記錯,只怕系當日魏庶人贈予愨惠長貴妃的物件?!?
我點點頭,吩咐道:“你且仔細查問一番,看那只燭臺究竟為何到了尤源校的手中。”
“昨夜,奴才留意到之后便起了一樣的心思,特地查問一番,得知燭臺系當日愨惠長貴妃仙逝前,特特傳召尤源校往月室殿請安。待他回來后,羽林衛同僚隨即看到了這只燭臺。奴才還查到當日愨惠長貴妃與尤源校會面之時,愨惠長貴妃特地將所有宮人遣出——縱使霓衣、羽衣亦不例外。至于其它的,只怕尚需一些時日方可查出。”
我滿意地點點頭,看著鏡中倚華平心靜氣的神韻,不禁想起當日愨惠長貴妃與我一同展示劍舞之時,舞姿動作仿佛如出一轍、師出同門,不由得想起凌合方才所言,問道:“你可打聽到了當日傳授愨惠長貴妃舞蹈與樂器的名師系何人?”
凌合頷首行禮,恭敬道:“奴才查了。彼時人皆以公孫大娘之名稱呼那位師父?!?
凌合話音剛落,我的瞳仁登時睜大,頗為吃驚:世間種種竟如此機緣湊巧,我與素歡如的緣分竟到了如此地步。公孫大娘、尤源?!ぁぁぁぁぁそ酉聛頃霈F何人告知我與素歡如之間的縈絲不僅于此?
梳妝畢,我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倚華和鶯月連著出聲好幾回才喚回我的神思。乍眼一看,凌合已然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我隨即起身,前往徽音殿行晨昏定省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