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于此處最能看清。”言論間,她輕輕一讓,退一尺遠,嫣然嫵媚道:“你仔細瞧瞧,可如我所言,顯得格外糜爛?”
她話音剛落,伊掌衣一附上前,身子出乎意料之外,不知為何,遽然前傾,撞上檐柱,右手壓在坐凳楣子上,“啊!”凄慘大叫一聲,淚珠接連砸地,骨折聲透過肌膚傳出,令人瞬間心生毛骨悚然之情。
“伊掌衣你沒事吧?”突發其事,我嚇得登時睜大了眼睛,愣了半刻,強自鎮靜之后,關切走近,扶她起身,小心翼翼,不曾觸碰傷口半分。
伊掌衣面色發白,額上冷汗直冒,滿臉痛楚,緊握住右手肘,手腕古怪彎曲,只不敢觸碰。
我亦頭皮發麻,仿佛無數蠕蟲自白骨上緩爬,引來陣陣酥麻顫抖。瞥見一旁倚華的眼神頗有深意,疑惑之下側首,順勢望去,只見墨麗儀呆了臉,站立一旁,不知所措,一臉驚嚇,只不敢上前。
斂敏強忍著驚懼擔憂上前,將伊掌衣手肘輕緩抬起一瞧,目色且憐且憂地看向我,“清歌,得趕緊傳御醫。”
我尚未接口,墨麗儀回神,慌忙疊聲道:“對對對,鈴蘭,快傳御醫,快傳御醫。”語氣尤為驚慌。
“是。”鈴蘭早已嚇呆,此刻聞言,慌忙行一禮,步履踉蹌著趕去太醫院。
我與斂敏一左一右扶著伊掌衣安然坐下,將手腕擱于石桌上,底下的嫣紅滾針繡櫻花飄枝羽紗坐墊柔軟之余,仿佛涌出一滴滴鮮血,怵目驚心。
伊掌衣的手腕古怪扭折,連我瞧著亦皮麻膽顫,伊掌衣卻已感激道:“謝二位主子關懷。”言畢,淚眼若有似無地頗含深意,時不時覷著墨麗儀慌亂瑟縮的神態。
“主子,御醫來了。”鈴蘭膽雖小,腿腳卻頗利落,不一會兒工夫便請來了御醫。
“微臣劉苳,參見錢太儀、墨麗儀、林婕妤。”劉御醫匆匆趕來,甚是年輕,偏偏身形消瘦如枯枝,然則聲調溫和平衡。
“別多禮了,快看看伊掌衣傷勢。”墨麗儀神色焦急地催促道,分外心疼伊掌衣,連帶著身上一襲深紫色襦裙亦蔓延出一股濃重的擔憂懊悔之色。
“是。”劉苳行禮畢,利索放下藥箱,對伊掌衣道了句“得罪了”,隨即將手腕小心捧起,仔細瞧起來。
饒是劉苳再小心,伊掌衣仍舊‘嘶’一聲倒吸一口冷氣,不自覺往回抽了抽。
“回稟墨麗儀,伊掌衣不過骨骼錯位而已,上藥后好生休養一兩個月便無大礙。”看了兩眼,劉苳輕然放下,起身回稟道。
“劉御醫素來醫術高明,有勞了。”伊掌衣語氣中摻雜了感激與贊賞,雖不易察覺,倒頗含誠意。
而劉御醫則微微頷首,面色含幾分清冷自然,仿佛二人極為相熟。
我舒一口氣,安心地吩咐道:“那你趕緊上藥吧。”
“是。”言畢,劉苳打開藥箱,手腳麻利。
墨麗儀微舒一口,松懈落在另一旁石凳上。
劉苳輕緩揉一揉受傷手腕。小心接骨時,在場之人可清楚聞得骨骼碰撞所發之瘆人聲,令人遍體起寒顫,雞皮疙瘩盡數冒出,頭頂亦傳來一陣酥麻波浪。
伊掌衣冷汗淋漓,滿臉痛楚,卻只咬著下唇,硬生生忍下,目光堅定。
待骨頭接好,劉御醫自藥箱中取出一琺瑯色圓缽,約手掌大小,蓋上畫工精細,勾金手藝描出粉嫩桃花與翠碧桃枝的圖案,并一描金勾勒的月白色瓷瓶,塞著一團紅布,約一指長,金線勾出百合圖案,美好安然。掀開缽蓋,一陣異香撲鼻而來。劉御醫中指沾一抹雪色膏體,小心抹一層。縱然他萬分小心,伊掌衣身子仍舊一震,微微顫抖。見狀,劉御醫輕輕吹氣緩解疼痛,完畢取瓷瓶拔布條,隔空抖動,輕撒一層藥粉,取繃帶包上。末了,他諄諄提醒,面色和藹,“伊掌衣,現下已上好藥,然則仍需小心,切莫大意。切記:痊愈前決不可刺繡!”叮囑面面俱到,堪為醫者表率,吾等一行人心下不由得贊嘆起來。
“有勞劉御醫了。”伊掌衣面色早已蒼白,扎好繃帶后,更多幾點瑩瑩淚光,狠命忍耐方勉強支撐,分外惹人疼惜。
我心下為之深深嘆息:因刺繡手藝而升任掌衣位,自然極看重雙手。若不能刺繡,便失了步步攀升的根源,心內如何不悲苦。
萬事穩妥之后,劉御醫起身行禮,語氣蒼涼道:“權淑媛的湯藥只怕現下快好了,微臣還得前去照看,先行告退。”待得了允準,方退離暖玉臺。
“伊掌衣,你現下如何?”墨麗儀心疼道,紫色披帛宛如一道淚痕,橫穿大理石地磚,帶著后悔與內疚,扶著伊掌衣欲言又止,“我送你回去吧。”
“麗儀主子您身份貴重,這如何使得——”伊掌衣蒼白著臉,虛弱婉拒道。
“你身子更要緊。”墨麗儀滿目心疼,菊花襦裙上的鮮嫩花枝分外醒目,宛如一把把傷人肌骨的匕首,劃出無盡的愧疚傷痕。
“既如此,我與敏姐姐便一同送伊掌衣回去罷。”我溫聲道,拉上斂敏緊隨其后。
一行人順臺階蜿蜒而下,順游廊東下,繞過清寧宮東北角,南下西行。吾等本欲南下穿過嘉德宮南端的玫瑰園,沿千步廊西行,往尚功局走去,熟料偏偏發生意外。
清寧宮南、蘭池宮東的玉簪園內,玉簪潔白如仙人種玉,堆雪砌霜,葉蕊炫紫如紗,飄逸晨霞,瑞露濯芳馨;紫薇在旁迎秋露,濃姿獨看燕語簾櫳,金縷攢露溽;茉莉雪花開麝香,華云潑碧油玉涼;石板路光滑結實,穩如磐石,似一葉泛舟,穩妥當當。
然伊掌衣面容蒼白較玉簪花有過之而無不及,亦令人心痛。凌亂絲發落于鬢角,秋風寒涼中,愈加襯得她凄苦無依,似一葉扁舟,漂泊碧海之上。她只一味低頭盯著繃帶,仿佛從未聞過如此重苦的膏藥之氣。
“清歌,前方可是陸貴姬?”斂敏困惑之聲猛然自耳邊響起。
一抬頭,正系陸貴姬孤身獨步前方,著蓮青色繡折枝朝顏團福宮裝,蓮青暗暝,朝顏冰涼,白玉素淡,流蘇冥暗,較冊封吉服截然不同,顯出面色冰凌,仿佛涼風習習自腦后吹來,令人觳觫不安。
近了,斂敏退立一旁,福身行禮,語氣溫順,“妾妃參見陸貴姬。”
我行禮如儀。墨麗儀不過微微欠身,盡顯隨意不敬。
陸貴姬位高失寵,家世不及墨麗儀,若非身懷龍裔,只怕無福企及貴姬之位,而墨麗儀位低盛寵,出身尊華之家,二人皆非安心受氣之輩,好戲自然開場。
果然,陸貴姬一見如此情狀,當即深深蹙眉,對墨麗儀冷道,語氣尖銳刻薄如九天寒冬,眼眸傲然霜冰似漫天飛雪,“墨麗儀這般禮數不周,可是未曾受教引嬤嬤指點?抑或被陛下寵幸昏了頭?”
“回稟娘娘,妾妃正扶著伊掌衣,并非有意冒犯,還望娘娘恕罪。”墨麗儀直視陸貴姬,目光無所畏懼,神色倨傲輕蔑,分外看不起出身卑微的陸貴姬,亦不曾將她腹中皇嗣放在眼里。
我雖驚嘆墨麗儀如此囂張,然陸貴姬更令人咋舌,竟絲毫不顧身孕,登時怒火沖天,欲叱責,許又念及身份之尊,擺出不屑神態,只對身邊內御使一眼色,冷冷道:“綠植!”
綠植忙上前,覷著陸貴姬的眼色,結結巴巴地提點道:“御殿規矩:但凡······但凡見到上階嬪御,皆需恭敬行禮,違者、違者可交由中宮或掖庭······掖庭處罰。”神情甚是膽怯弱小。
這位名喚綠植的內御面色蒼白,氣息不勻,身材瘦弱,似身虛體弱所致,一番話下來,已然微微氣喘。
掖庭乃專門懲罰嬪御、宮人之所在,手段繁多,竹簽、一丈紅,嚴苛者更有如人彘、蠆盆、炮烙、滴水等刑,手段陰狠毒辣,令人聞風喪膽,遍體生寒。
墨麗儀此時方看清事態嚴重,明白縱有皇帝維護,自己亦非事事隨心,遑論田黃凍項鏈一事已然揭示一二,故而連忙深蹲行禮,菊花襦裙仿佛在地上開出一大朵紫色的形狀來,嬌艷嫵媚,惹人憐愛,語氣卻依舊不甘,“枍詣宮琉璃軒麗儀墨氏參見陸貴姬。妾妃適才惦記伊掌衣手傷,一時禮數不周,還望陸貴姬息怒。”
“惦記手傷?墨麗儀可是瞎了眼!”陸貴姬冷冷一哼,眼中仿佛含著一抹千年寒冰。
我與斂敏的面容登時雙雙陡然變色:此言當真刻薄至極!
“陸貴姬!”墨麗儀心高氣傲,聞得此言,霍然起身,似一團火焰般蹭得躥上來,發髻之上的赤金琢千瓣菊紫玉白玉珍珠流蘇步搖大幅搖晃起來,仿若一道熊熊烈火紛揚上天,壓下怒氣,心高氣傲道:“妾妃方才實屬無意之舉,若陸貴姬定要責備,大可請掌事姑姑出面,自有霍姑姑替娘娘教訓。娘娘何必如此出口傷人?”語氣頗含責備之意,眉間的紫菊花鈿分外紫紅,如怒火沖沖,直欲上九重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