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出新羅舞譜,在她面前攤開,細細解釋道:“此古籍中已盡數記載了縫制方法之精細訣竅,你命司衣依此照縫即可。”
“是。”竹春接過便頷首出門。
“莫非主子決意于中秋宮宴上獻白纻舞?”倚華在旁奉上茶盞,察言觀色問道。
我含笑點頭,詢問道:“你怎么看?”
“此番中秋宮宴,眾人爭相獻媚。若未能脫穎而出,只怕——”倚華微一思量,面色不由得為難起來,夾帶著幾分擔憂。
“舞架易學,舞髓難通。若無萬分把握,我自不會出手。”我微笑道,啜飲一口祁門茶,茶香余齒,信心滿滿。
“主子既有此意,何不請琽貴嬪相助?”微一思忖,在旁的鶯月不解問道。
“琽貴嬪?”我啞然失笑,反問鶯月道:“依你所見,琽貴嬪可會出手助我?”
“這——”鶯月思索片刻,為難搖頭,語氣微微沮喪,“只怕不會。琽貴嬪若真心實意拉攏主子,早早便會示好。何況當日椒房殿內,明眼可見素娙娥風頭盛大,蓋過主子許多。手下若能有如此大將,想必琽貴嬪定然如虎添翼。”
我點頭,和顏悅色,目光頗贊賞。
過了半日,竹春回來了,喜笑顏開,行禮道:“回稟主子,高司衣托奴婢回稟,伊掌衣懂得縫制之法,屆時定會縫好,請主子放心。”
我進一步問道:“除了伊掌衣,還有何人會縫制之法?”
“回主子,只伊掌衣一人。”竹春雙頰忽而浮上一層淡紅,面色微微尷尬道。
“你們下去吧。”
心下雖詫異,我仍擺手吩咐她們下去,留自己一人獨處,一壁不由自主地用指腹摩擦蓋口,一壁心中思量著:高司衣既能擔任司級,能耐自然高越。無論我能否奪得圣寵,那件舞衣足令她升官高登,亦得我感激。既有此言,靜候佳音即可。萬事無憂中,便與裊舞三人閑話了幾日。
陸貴姬冊禮定于八月十五,我早早命柘木轉送兩對日光下可如流水波漾泛出水靈之光的碧浪色木蘭玉簪給陸貴姬、一幅玉真初面的水綠風暖圖給禮貴姬。禮盒皆銀絲描邊,以紅珊瑚點綴,上雕琽貴嬪最愛的芍藥圖案。
觀禮前,我不過一襲松花色湘繡金桂輕紗齊腰襦裙著身,淺葉流光,臂間一條柳綠色蘇繡嫩芽紋路的輕紗披帛,以翡翠跳脫固定住,綠意鮮活;十字髻鬢角垂下兩束月牙兒般的光潤黑發,兩支掐絲碧葉簪分立額角,華美高妙;正中央一只燦色七葉芙蓉繞金銀絲嵌青玉珠臂釧,金光銀爍,并無半分喧賓奪主之意。
裊舞自侍寢那夜后便身染風寒,翌日清晨時分遣貼身內御緋紅告知自己需靜養幾日。我擔憂之下細細查問,得知在旁精心照料的御醫醫術高明方安下心來。
用過午膳,出嘉德宮,順儀門東側甬路北行,穿行菊園、香樟林后,置身合歡林東的沉香亭中,鳳吐流蘇、游蜂戲蝶千門側,玉輦縱橫、碧樹銀臺萬種色,帳額青鸞、羅帷翠被郁金香,纖纖初月上鴉黃,飛來飛去襲人裾,令人嘖嘖稱奇。金品卿淺絳四方花盆內,鳳仙正開時,艷紅、瑰紫、鵝黃、嬌粉等淺深十八色初上碧梧枝,華艷遍園,彩錦相鮮。
靜靜沐浴日光暖意中,有斂敏、婺藕陪伴,蓮步姍姍落于花叢間,翦彩鋪茸,深染春蔥,分不清人比花美,抑或花比人嬌。
“姐姐,你當日侍寢之夜感覺如何?”眼見侍寢之夜即將來臨,我偷覷著斂敏臉色,悄聲而羞澀地問道,纖指頗不自在地梳理胸前一縷青絲,纏纏結結,剪不斷,理還亂。
“哎呀。”斂敏身著一襲香色純金線繡山茶長裙,玉容嬌羞瑟瑟,含蓄婉柔,聞言,立馬紅了臉,赤色的兩頰欲滴出血來,忙用帕子遮面,低頭囁嚅,“這——”聲如蚊噫,手捻袖口,搓揉起來。
見此情狀,我到底硬著頭皮繼續問道:“陛下待你溫柔么?”此話甫一出口,只覺耳根亦彤彤燒起,似烈焰熊熊,火光沖云。
斂敏羞紅了臉,漲如火燒,絲帕遮住了面容,半晌方略微腆澀地點一點頭。婺藕在旁聞得此語,面上亦緋紅一片,燒燃熾焰。
眼神一晃,不遠處游廊中,一片青色飄入眼簾,尚未看清系何人,倚華已然在我耳畔微有困惑道:“主子,仿佛系伊掌衣。”
“伊掌衣系何人?”婺藕聞見,困惑出聲。
“不過一介尚功局的女官而已。我請她為我縫制幾件衣裳。”我面上淡淡道,輕描帶過,細細看著。
轉眼,伊掌衣順游廊踱上一座精致涼亭,朱漆圓柱,尖頂六角蓋,黑瓦覆頂,上掛銀紅薄紗,隨風飛揚。隔紗可見里頭隱約落座一女子,身形纖細婀娜,貌似為一宮妃。
“彼系何人?”我向鶯月問道,語氣疑惑。
“奴婢這便去打聽打聽。”草草行一禮,鶯月匆忙疾走,半路截了伊掌衣。須臾,鶯月急忙大步走來,面容慌張,上氣不接下氣,回禮道:“回稟主子,系墨麗儀約了伊掌衣見面。”
“墨麗儀?她找伊掌衣所為何事?”我遽然皺起眉頭,直覺此事非凡。
“據說墨麗儀——”鶯月吞吞吐吐,覷著我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是去了一趟司衣房后才——”
我登時一震,當即明了。
“清歌,你無礙吧?”
想得出神,我冷不丁聞得斂敏輕聲喚來,語氣擔憂,忙回了神,勉強笑道:“無妨。姐姐,咱們好歹一同入宮,怎么也得走個過場,你說呢?”言畢,眼神往暖玉臺一飄,連帶著發髻之上的芙蓉繞金銀絲嵌青玉珠臂釧亦輝芒光耀,意圖格外清晰。
婺藕別扭轉身,嘴里嘀咕著,淺紅銀線繡海棠煙云紋錦裙上的蝴蝶頓時紛飛如云,活靈活現,掀起一層難掩的不樂意,“我可不去。上回菊園一事已得罪了她,此次再去,只怕定會遭刁難。”
“既如此——”低頭思量半刻,斂敏攜了我的手,對婺藕溫聲柔語道:“你且先回吸朗閣,我與清歌問候一聲便去瞧你。”
“好,那我就此先回。”婺藕歡笑著輕然轉身,歡喜離去。
斂敏無奈搖頭,被我含笑拉過,順著白色大理石磚墁甬路沿沉香亭、百花園、龍堂一路東行,香色長裙與松花色長裙拖曳在地,交相輝映,拂過地面,發出‘唦唦’的聲響,繞過斂敏所居的蘭池宮、珩貴嬪所居的清寧宮北上,再沿清寧宮北墻西行,踩著岸邊的四方階梯石板往暖玉臺拾級而上,上頭隱隱傳來琳瑯妙音,愈近愈清晰,似春鸝錦然,喜鵲銜葉。
“聽聞伊掌衣近日在縫制白纻舞衣?”
“回麗儀主子,正是。”伊掌衣稍稍一頓,膽小的語氣微微顫抖,夾帶著幾許不安,“不知主子今日傳喚奴婢有何吩咐?”
“不過想請伊掌衣好好欣賞這殘蓮美景罷了。”墨麗儀的語氣莫名地輕松起來。
聞得此言,我不禁蹙眉,懷疑起墨麗儀的心思,眼色示意茗兒、倚華前頭掀帳,踏著蓮步邁入大理石地磚,隨即換了一副輕松笑容,道:“既如此,不若咱們四人一同賞樂。”
面前的銀紅紗帳以金線繡滿碩果石榴,飽滿圓潤,五彩百子靈動活現,可見繡娘繡工精湛。
帳內,墨麗儀一襲深紫色繡菊花錦緞齊腰襦裙,愈加顯出身姿飄逸如云間飛鶴,婀娜軟舞,臂間一條紫色繡金絲鸞鳥破曉祥云紋披帛,魅麗華貴,聞言,身子一僵,轉頭見是吾等二人,額間金粉描繪的千瓣紫菊花鈿微微一閃,拂過一絲詭異不安的光芒,隨即蹙眉不悅道:“你們怎么來了?”
鈴蘭與伊掌衣行禮如儀。
款步上前,盈盈施一禮,我坦然笑道:“妹妹在不遠處賞景,瞥見伊掌衣入了暖玉臺,一時好奇前來,望墨麗儀見諒。”
墨麗儀扯著嘴角勉強笑道,深紫色襦裙顯出幾分深沉的不悅來,“既如此,鈴蘭,上茶。咱們四人一同賞景。”
靜靜品茗之余,吾等六目相對,四周彌漫著一絲詭譎怪誕的氛圍。
“此時正值夏末,蓮花盡謝,蓮葉雖枯萎糜爛,亦顯慵懶,系難得的美景。錢太儀與林婕妤意下如何?”透過風吹飛揚、吉祥富麗的銀紅滾針繡百子葫蘆石榴紋軟煙羅紗帳,縹緲云霞中,墨麗儀遙望湖上枯萎荷葉,目光頗贊嘆,神態妍和,宛如洛水之濱,宓妃之姿,與侯昭媛不相上下,清姿卓約,不染塵世之氣,一副飄飄欲仙的模樣。
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墨麗儀此言極是。”裝模作樣地略微瞧了瞧,我淡笑著回應,心口不宣,心下只等著看墨麗儀的計劃。
墨麗儀亦隨之微笑,“蓮葉枯在湖面上,雨打點滴,清聲水霧,應了殘荷聽雨四字。如斯美景怎可辜負?”言論間,踱步至檐柱旁,遙遙一指,嫣然一笑,如萬千星華,回頭道:“尤其是那張蓮葉,頗凄美哀怨,伊掌衣,你看枯萎之下可愈發顯出糜爛秋色?”深紫色襦裙袖口的銀絲菊花精細周密,映著日光似銀波流水,襯得她眉心花鈿殷紅如血,劃出一抹血腥之氣。
斂敏瞅著我,頗為不安。我輕搖頭,示意她安心靜|坐。
伊掌衣不安地恭敬湊上,瞇起眼睛,“主子,您指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