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玫瑰圓桌旁,我身著一件玉白色雪線綴碎碧玉湘繡枇杷圖月華紋寢衣,閑閑翻開鶯月自集賢殿借來的舞譜,認真看去,語氣頗為漫不經(jīng)心,“她們受寵便受寵,姐妹之間,我還吃她們的醋么?我替她們高興尚且來不及呢。你可得仔細,這話可別叫人聽見,傳到她們的耳朵里,我與她們之間的姐妹情只怕會生了嫌隙。何況眼下比起斂敏與裊舞,眾人皆盯著陸貴姬那胎呢。至于墨麗儀,你莫非忘了她的家室?放眼御殿,恐怕除了中宮,無人能及她半分。何人敢嫉妒她得寵?她得寵那是應該的。”神態(tài)甚是不以為然。
集賢殿位處紫宸宮正南位,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凡三層,下層法四時,各隨方色,中層法十二辰,上為圓蓋,九龍捧之。上層法二十四氣,亦為圓蓋,以木為瓦,夾纻漆之,上施鐵鳳,高一丈,飾以黃金;中有巨木十圍,上下通貫,栭、櫨、橕,借以為本;下施鐵渠,為辟雍之像。殿內有無數(shù)孤本、典籍,經(jīng)史地理、聲樂舞譜,設知院事一人,副知院事一人,判院事一人,押院中使一人,待講學士、修撰官、校理官、待制官、留院官、孔目官各一人,專知御書典四人,知書官八人,寫御書一百人,拓書六人,書直八人,裝書直十四人,造筆直四人等。依類共分經(jīng)、史、子、集四庫,各以紅、綠、碧、白四色來區(qū)分,各庫又分若干類。經(jīng)、史、子、集四庫書兩京各一本,共一十二萬五千九百六十卷,皆以益州麻紙寫。
此刻,我正專注一文集并一旋球雕,此二物頗怪異······
據(jù)鶯月回稟,彼時該文集挨著這座玉旋球雕,不過十二張,其上文字詭異至極。她瞧著古怪,便將文集并旋球雕不動聲色地掩在懷中一并帶了來。
隨意翻閱下,仔細鉆研,我方瞧出端倪:
【虛情累】
一言一語二面忽,三歲三鉤四人赴。
霜雩霞霽寒柳出,落日破曉鼠姑沐。
【一笑絕】
黛玉世罕見,青櫻宮皆煉。
懿范云上現(xiàn),允登椒房殿。
【枉爭權】
日昱櫳笏故,星明息芳櫝。
權落嬪嗣處,嘉德逝若夫。
【席冷冰】
冰清玉潔宮,面漠霜冷煢。
來日福澤淺,黃土稻草填。
【薄尊貴】
輕軟錦被柔,緞紗披帛皺。
雪盛翠鈿成,菊開鸞釵贈。
【足涼薄】
薯莨配烏發(fā),帝祖自在掛。
修媛因安忿,十月十八崩。
【各分命】
清鳴傲九霄于世,情明立中翌之日。
心濃飛鸞翱丹枝,性淡舞鶴振碧翅。
【嘆憐惜】
語嫣裳姼含珠露,容麗磬脆掩寶妒。
生為霓裳羽衣霧,視作萬古一柔入。
【平心笑】
梅前花間旋一持,樹下水岸做一勢。
炎夏云飛誕一女,砂梅手纖托重鞠。
【奇遭遇】
懿質蘭芳銷匿跡,厚積薄發(fā)謀權力。
恩寵跌宕失心意,紫菊再無翻身地。
【無福澤】
歷盡艱辛生芫花,首翹鬢朵嵌山茶。
足月誕下一子孫,寒冬十一雙雙踏。
【淡隆恩】
臨淄出身福難厚,平白冤孽無處投。
平平流水安然度,縱無風光亦無愁。
【歌節(jié)貞】
才華自比天仙高,恩寵由來無處撈。
忠貞一比可回首,萬物無處堪比愁。
【醉相思】
雪花娘托念奴嬌,惜雪姬襯軟脂糕。
十載悠悠無子留,后悔無步妒妒丟。
正文一句‘嵌金翎青,姚黼云鳥’,下列一首七言絕句:
《群芳歸》
姚黃魏紫朱墨素,七擇長短不同路。
置身冤獄命中苦,撒手人寰失華誤。
梅蘭竹菊本如君,傲幽堅淡莫貪妒。
繡眼相思揭面目,到底一生終宮入。
耍弄時,隨意轉動旋球,發(fā)現(xiàn)里頭竟有一幅畫。再仔細凝視,卻不過一團黑絲般物件,燭臺陰影下清晰可見纖毫,然則烏墨至極······
竹春聽聞,略一思索,眉頭隨即舒展,微微一笑,“奴婢明白了。”言畢,靜靜侍立一旁。
抬了眼皮,眼見倚華正剪著焦黑燭芯,默默無聞。我嘴角含了一縷笑意,仍舊默不吭聲,心下倒愈發(fā)贊賞。
臨近戌正,外頭起了騷動。無需我吩咐,承文便出去打聽動靜,霜序即點亮琽貴嬪所賜嫁妝——三彩燭臺,至朱漆描金寶象纏枝樟木床前。
燭臺三彩,上盤小而下盤大,中間承以起弦圓柱,圈足外撇,上盤中心立杯形燭座,通體施藍、黃、綠、白彩釉,底素胎無釉,實用古樸,施釉均勻,色彩深沉雅致,點以藍彩更增華貴韻致,乃三彩器上乘之作,可見琽貴嬪家世背景高越。
昏黃色的燭光,照得石榴紅金線繡葡萄聯(lián)珠對孔雀紋紗帳上的金線隱隱流出晦暗不明的光彩,泛著暗金的浮光愈加顯出是夜騷動的異樣,令人心底空蕩蕩的,極不踏實,惴惴不安。
帳外,待倚華、鶯月亮出兩點鮮明的橘光,我掀簾帳下床。鶯月隨即為我披上外衣。待落座梳妝臺前,我吩咐竹春微微挽發(fā)即可,繼而于圓桌旁靜候佳音。
燭光照耀下,眼瞅著玉白色寢衣泛出不耐煩的銀白色流光,須臾,承文入內,躬身回稟道:“啟稟主子,琉璃軒的墨麗儀失了田黃凍項鏈,此刻正大鬧枍詣宮。”
侍立一旁的鶯月一怔,撲哧一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亦啞然失笑:只為一條田黃凍鏈便掀起軒然大|波,不知中宮作何處置。
想了想,我隨即吩咐道:“你且再繼續(xù)仔細打聽,凡有動靜皆來回稟。”
“是。”
兀自笑了片刻,忽而思索起什么似的,我收了幾分臉上的笑意,轉頭對毫無表情的倚華問道:“倚華,你怎么看?”
她深思片刻,方緩緩行禮道:“僅為一條田黃項鏈便大鬧御殿,奴婢瞧著,淑慧縣主并未蠢鈍至此。”語氣淡淡而顯出幾分意味深長。
聞言,我登時陷入深思,未幾,對倚華輕聲失笑道:“是我輕率了。”
倚華不卑不亢福身道:“主子入宮不久,所思未必有誤,許是奴婢多舌亦未可知。”
默默沉思半晌,腦中靈光一現(xiàn),我問道:“倚華,你身處御殿多年,見過的嬪御、宮人不計其數(shù),我這般樣貌可有獨特之處?”眼眸盯著她傳神而漆黑的瞳仁,深淵般無底而靈黯,腦中思緒如陀螺般轉動。
“這——”倚華細細看了我半晌,目光凝神,眼眸極盡閃光爍動,終搖頭道:“主子的樣貌婉妍麗華,堪稱美貌,余者,奴婢瞧不出。”轉而溫聲勸道:“御殿之事日日多如牛毛,若主子事事費神,只怕心力不足,不若先上|床歇息,來日再行思量。”
盯了她良久,見倚華始終一味淡視,我終松口一氣,嘆道:“罷,依你所言。”
是夜,琽貴嬪被驚醒,以“中宮有孕,不得受擾”為由,暗中下令徹底搜查枍詣宮。
翌日得知此事,鶯月一壁為我精致上妝,一壁忿忿不平地抱怨道:“墨麗儀行徑如此荒謬,琽貴嬪為何如此偏袒她?”
我嘴角一絲笑意,瞅一眼鏡中倚華的面龐,只見其波瀾不驚,便徑自取了眉筆細細描著,一壁聽她娓娓道來。
“琽貴嬪此舉并非偏袒,實乃借題發(fā)揮。搜宮此舉可謂一舉四得:一來,明面上為墨麗儀著想,可討陛下歡心;二來,令其她本就不甘的新人愈加怨懟墨麗儀;三來,不會忤逆陛下顏面,可博得好名聲;四來,或可令陛下看清墨麗儀跋扈驕縱的本性。”眼見我瞧了她一眼,倚華在我身后一壁緩緩替我梳著烏墨青絲,一壁悠悠解釋道。
“原來琽貴嬪竟有如此打算。”此時,鶯月才恍然大悟。
我輕輕嗤笑一聲,“只怕她早對墨麗儀心懷不滿,故而借此掀起眾怒,亦兵不血刃。”說著,一壁瑩然淡笑,悠然執(zhí)起眉筆,沾眉墨,一壁輕然描出秋波。
描畢,閑閑就著眉筆,我望著眉墨贊嘆道:“此畫眉集香圓需真麻油一盞,著燈心搓緊,以油盞置器水中焚之,覆以小器,令煙凝上,隨得掃下。預于三日前以腦麝別浸少油,傾入煙內,和調勻。如今倚華你這制法,小巧一舉,然則取精去粕,可謂高明。”言畢,滿含欣賞地瞧了倚華一眼。
“主子眼含春水驚鵲,眉如秋波鴻鶴,自然配得上如此妙物。”倚華眼神微灼,長睫掩下,面目恭敬道。
無人得知昨夜墨麗儀是否找到田黃凍鏈,只知翌日連皇帝亦微微斥責她不識大體。未幾,她自己倒傳出消息找到了,倒令人愈加嫌棄。
繼裊舞后,婺藕、朱侍巾侍寢,晉貴人、順華。
閑來無事,我自聽風館寢殿內的書架上取一舞譜,翻覽起來。幼時見娘親練白纻舞,我便深覺非凡,故而修習劍舞時便存了心。眼下,手中舞譜恰記載了修習白纻舞的要點。然翻至舞衣那一頁,并無鬃韌線、寒松絹等物,便喚來竹春,細心吩咐道:“你且往司衣房一趟,吩咐司衣替我縫一件舞衣。”
“不知主子欲做何舞衣?”竹春疑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