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暗忖:中宮與她眼下皆身懷有孕,若她二人皆誕下皇子,且陸美人之子才德出眾,只怕來日東宮之爭,必有一場惡斗。夜長而夢多,不若此刻陸美人小產或一尸兩命來得方便。據承文打探,近四月來,皇帝對陸美人偶有寵幸,雖不及殷淑儀、溫貴姬,亦非十分冷落,可見并非盛寵。若她偶然小產或一尸兩命,不過貼身宮人的過失,自無大礙,一切只看陸美人能否保住此胎。
冷中才人迫不及待,含笑奉承道:“妾妃恭賀陛下。陛下乃天之驕子,自有上天保佑,福澤深厚,子息繁多。如今,中宮有喜,陸美人有孕,只怕皇子降臨,陛下來日抱都抱不過來呢。”
“如今,陸美人身懷六甲,陛下可一定要好好晉封陸妹妹,也好叫陸妹妹安心養胎。”珩貴嬪在旁出言道,笑容溫和。
冷中才人一番話深得君心,令皇帝喜不自勝,兼珩貴嬪之言,當即含笑喚過秦斂,“秦斂,傳旨下去,陸美人晉從三品貴姬,賜居上陽宮正殿。冷氏晉正四品良人,與琽貴嬪一同照看陸貴姬胎像。”
宮規有定:嬪御凡身懷有孕,即得晉封一階,誕下皇嗣后,再晉一階。
大楚嬪御品階共分九品十八等,唯從三品貴姬起可居一宮正殿,為一宮主位,掌一宮事宜,有權自行管教本宮內嬪御與宮人,亦被稱為‘娘娘’,對下自稱‘本宮’。余者對上亦自稱‘妾妃’,宮人卻稱呼‘主子’,只可居側殿。若一宮內已有主位,居側殿而得晉升者則遷居別宮正殿。
“是。”秦斂隨即退下。
“妾妃遵旨。”琽貴嬪面不改色,眸色冷淡,笑吟吟起身行禮。
“池雩,將地方上貢的沉香盡數賜予仙居殿,供陸妹妹寧神、助眠、安胎之用。”中宮緊隨之吩咐道,凸顯一國之母的大度風范。皇帝在旁和悅贊同。
“不知陛下欲以何字為號?”冷眼旁觀半刻,琽貴嬪破顏微笑,轉而如此問道,溫順柔和。
皇帝隨口道,語氣平淡,一如往常那般溫和,“便以姓氏為號。”
中宮端莊婉莞,一如發髻正中的鑲鴿血紅雙鳳眼嵌八色彩寶赤金鳳身八支點七色翠羽掛銀絲真珠流蘇鳳尾釵上垂下的瑪瑙珠,巋然不動。琽貴嬪面色不改,安然自若,亦巋然不動。陸貴姬一呆,面上隨即換了喜悅之情,眼眸固然落寞,嘴角到底硬扯出一抹微笑,叩頭謝恩。
嬪御凡遇正七品貴人、正六品姬、正五品嬪、從三品貴姬、從二品貴嬪、正二品妃、正一品長貴妃位分,皆有封號,以示光驕位榮、傲耀過眾。另從一品四帝妃中,獨以帝妃之首——貴妃冠以封號,得享夫人之稱。若非盛寵,則以姓氏為封號。
我嘴角一抹淡漠的微笑:陸氏晉貴姬而以姓氏為號,可見不過身孕之故。
眼見皇帝喜不自勝,權淑媛離座,起身行禮,身姿嬌弱,笑吟吟問道:“江良人與陸貴姬同鄉,不知妾妃能否為江良人求個恩典?”
“淑媛這話倒提點了朕。江良人侍朕已久,頗得朕心,的確許久未得晉封。既如此,便一同晉江良人為貴姬,賜號‘禮’,掌飛翔殿主位吧。至于冊禮么,便與陸貴姬同一日舉行。”
我嘴角的笑意愈加深厚:陸貴姬身為正主而無封號,禮貴姬托福倒得了晉升與封號,只怕陸貴姬心底要愈加怨恨不甘了。
“陸者,高平之地也,寓意不可謂不好。陸妹妹生父位居從四品上宣威將軍,想來妹妹亦身強體壯,定能順利誕下皇嗣。以‘陸’字為號,只怕勝過‘禮’字。至于照料陸貴姬安胎的御醫——”眼見陸貴姬眼中的不甘轉瞬即逝,琽貴嬪在旁故作體貼,安慰道,轉而將話頭扯到安胎的御醫身上。
“妾妃早有人選。”中宮婉轉接口,向皇帝推薦道:“陛下,妾妃身孕不過一月,每日李榆札、湯孝評各早晚請一次脈,著實繁瑣,且李御醫為人勤懇,不若此番將李御醫調去仙居殿,由李御醫專門看護陸貴姬胎像。陛下以為如何?”
“中宮既有此言,那便將李御醫調去仙居殿,專門看護陸貴姬身孕。”皇帝點頭答允道。
眼見帝后二人歡喜,眾人紛紛道賀,“恭喜陛下、中宮,恭喜禮貴姬、陸貴姬,恭喜冷良人。”
禮貴姬宛然吟吟;陸貴姬修飾之下,含笑受禮;冷良人面色喜悅。
中宮對侯昭媛淡笑著撫慰道:“昭媛妹妹素來盛寵,可一定得抓緊。來日誕子,五妃之位定有你一席之地。”
侯昭媛微微嫉恨之容登時黯淡失神,鑲南海真珠玲瓏紋飛鳳銜珠深紫水玉步搖上垂下的掐絲綴瑪瑙碎珠流蘇微微擺動,似一只孔雀垂首搖晃自己五彩斑斕的修長尾羽,眉梢眼角分外失落,亦強笑道:“借中宮吉言。”
“不急,來日定會有的。”皇帝對侯昭媛道,眼神溫和安慰,惹得侯昭媛頷首,眼眸微潤。
我心頭卻不覺困惑起來:侯昭媛如此琦年玉貌、安康強健,深得皇帝寵愛,如何至今仍無一子半女,竟不及身虛柔弱的權淑媛有一女傍身?
懿貴人在旁輕盈一笑,“侯昭媛頗得陛下寵愛,只怕福氣深厚,來日定會如湘貴妃那般,雙龍戲珠。”一席話惹得侯昭媛破寞為笑,皇帝歡喜,眾人各色。
“雙龍戲珠”四字,倒叫我想起初入宮那日,天際浮云之間,翻騰著的一對雙龍出海,恰似鸞鳳和鳴,心下不由得怫郁:當日,娘親身邊有我與裊舞,來日,我又會有多少孩子承歡膝下?
“懿貴人此言甚得朕心。”皇帝撫掌開懷,忽而停下來,思量須臾,隨即笑吟吟地吩咐道:“秦斂,吩咐下去,懿貴人晉娙娥。”
中宮身邊著赤紅服制的長御史籍頓時微微揚眉,身著同色服制的總管內侍秦斂則連眼皮亦不曾動過,只低眉順眼,恭敬答應道:“是。”
眼見諸多新晉嬪御或嫉恨、或奉承、或阿諛,墨娙娥幾乎得意至極,幸而不曾忘本,恪守妾室禮儀。
然則我并無過多驚奇:墨氏出身高貴,依著她與皇帝、中宮的世家關系,此番尚未侍寢便得晉封在我意料之中。
如此一番后,新人如儀拜倒,中宮穆肅道來,語氣嚴正,一襲正紅七彩金銀絲繡百鳥朝鳳牡丹紋本緙絲天華錦朝服顯出一國之母的風華氣度來,令人不由得端正肅穆,“諸位妹妹既入了宮,本宮身為御殿之主,不得不警言一句,日后相處定要謹記和睦為上。陛下正當盛年,子嗣卻稀薄,望諸位妹妹盡心侍奉陛下,綿延皇嗣,為皇家開枝散葉。”
眾新人下跪行禮,恭敬道:“謹遵中宮教誨。”
出椒房殿時,位高如琽貴嬪亦謙讓陸貴姬。她亦毫無推辭,對旁側侯昭媛微微躬身便徑直離去,面容冷淡失神,頗顯不恭,惹得侯昭媛在后頭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陸貴姬身懷六甲而母憑子貴,嬪御皆一早得知,故而冊封之禮尚未舉行,便已有人送來賀禮。陸貴姬亦與禮貴姬一同舉辦午宴,以作慶賀筵席。宴席之上,我時不時聞見自陸貴姬身上飄來的沉香氣息。據聞,多聞沉香可有緩助脾氣急,亦可治氣逆喘急。
然則依我冷眼看來,陸貴姬忒不顧人心,只一味高傲客套,與中宮、冷良人熱談。筵席畢,眾人不留一絲眷戀地離去,無一久留,可見陸貴姬不如禮貴姬得人心,合該二人齊列從三品六貴姬之列,卻獨禮貴姬享有封號。
是夜,原本被認定侍寢的第一人——墨娙娥為斂敏所取代,先于眾人侍寢,翌日晉從五品六儀之首的太儀,并接連侍寢五日。五日后,墨娙娥侍寢,翌日晉從五品麗儀。繼而裊舞侍寢,翌日晉正六品妍姬,恩寵雖不及斂敏,到底算是得寵。
御殿舊例:新人初次侍寢后,必得晉升,討個‘初升’的吉利。
這本是好事,然則奇怪的是斂敏接連五日侍寢后,忽地噎膈吐食、面生黑子。吾等正焦急之時,傳來帝太太后將身邊的檀香派去、貼身服侍斂敏的消息。按御醫沈元化的叮囑,每夜,檀香取浴香以漿水洗拭令赤,磨汁涂之。
此時此刻,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斂敏家室竟這般深厚,乃安定、廣陵、隴西、河內四公之一的廣陵公之女、帝太太后蘇氏的外侄孫女,與皇家有婚姻之聯,絲毫不遜色于墨麗儀。怪乎當日一見,只覺她才識、修養、氣度勝過常人!
“主子,錢太儀、墨麗儀如此得寵,您不擔心么?且不提墨麗儀尚未侍寢便得晉封,單說短短數日內接連晉封兩次,只怕是主子您的勁敵啊。”竹春端來一盞茶,語氣憂慮。
窗外一片漆黑,屋內描金蓮花蜜蠟燭亮閃著金紅色的光芒,陰翳之下顯出幾分朦朧模糊,似凝聚著詭異的氣息。烏漆墨黑的夜空昭示出一股濃郁的鬼祟之態,令人心神不寧,仿佛今夜會有什么兇兆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