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載光陰,恍如一夢。她到底還是離開了楓橋,離開了承州,離開了這個讓她傷透了身心的地方。甚至連跟親人告別一聲都沒有。她也許是怕極了,只怕若是再踏入那個地方,便又再也無法逃離了。
宛城是奶媽的故鄉,秦家的人并不知道這個地方。若是秦振北回來了,想必也不會找到這里。于是,安歌和奶媽便在宛城安了家。
一開始的日子也是十分平靜,只是有一天早晨,安歌一起床便直想嘔吐,可嘔了半天,卻只吐出幾口酸水,整個人難受得緊。她的臉色已然煞白,倒不是因為難受,而是因為同上次得知自己懷孕時一樣的心慌。
奶媽一眼便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垂淚道:“真是冤孽,冤孽??!”
安歌的身子已忍不住微微顫抖,那眼淚瞬間便如傾盆大雨般傾瀉不止。原來她以為此生已與他不再有半分關系,可離得再遠,她都還是沒有辦法徹底擺脫他。她哭了許久,忽然握緊奶媽的手,認真道:“奶媽,我不要這個孩子,我不要他的孩子!”
奶媽連忙勸道:“上一次,那個孩子…這一次,可不能再沒了。既然老天爺這樣安排,咱們便認命罷。那個畜生,那樣待你,這輩子,咱們只怕也尋不到好人家了。倒不如留個孩子,臨老了還有個指望?!?
想到上次那個孩子,安歌的心更是揪緊的疼。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她又如何舍得。她咬緊了下唇,含淚道:“就當這是我上輩子欠他的?!?
時光荏苒,已是五載。正是春意濃時,小院里的桃花已開滿枝頭,像是云霞不小心落在了人間。桃樹下,一名大約四五歲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手里抓著一根干樹枝,不知道在畫些什么。
安歌剛從學校回來,進門便看到這一幕。瞧著那孩子小小的身影,她的唇角不知不覺便浮起一絲溫柔的笑。她悄悄朝孩子走了過去,只見他在地上畫了一張人臉,卻是歪歪斜斜的,模樣甚是滑稽。
注意到身后有人,小男孩忙抬起頭看去,見到安歌,他忙起身抱住她的大腿,用稚嫩的嗓音喊道:“媽媽!”
安歌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兒在畫什么呢?”
“我在畫爸爸呢!”然兒眨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露出孩子最最天真的笑。
安歌不由怔住了。眼前孩子的臉恍惚間便與那個人重疊在了一起。她明明最不愿想起那個人的,可這個孩子,跟他竟是這樣相像,五官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見安歌愣在那里,然兒疑惑地拽了拽她的衣袖:“媽媽,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安歌回過神來,輕輕搖了搖頭。
“媽媽,你怎么哭了呀?”
“有嗎?”安歌連忙抬手抹淚,忙解釋道,“大概是風太大,吹進眼睛里了?!彼紫律恚嗣粌旱哪?,“然兒在家有沒有乖乖吃飯?”
“有呀,奶奶給然兒做好多好吃的,然兒吃得可飽了呢!”然兒伸出小小的手,為安歌擦干臉上殘留的淚痕,“媽媽不要哭了,然兒知道,媽媽也很想爸爸的,只是媽媽找不到爸爸了。然兒也很想爸爸,可是然兒不想讓媽媽傷心。對不起,媽媽,然兒以后再也不提爸爸了?!彼呎f邊將地上畫著的人像給抹了去,就好像那個人在安歌的記憶里被抹去一樣,從此便消失無蹤了。
安歌忍著淚,緊緊抱住了然兒,用力點點頭:“是媽媽對不起你,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墒?,媽媽有然兒和奶奶就夠了?!?
周末,學校正好休息,安歌便準備帶然兒去郊外散散心。奶媽連忙拿了兩件外套趕了出來,一件遞給安歌,一件則給然兒穿上:“雖說天氣回暖,到底還是沒熱起來,外頭風大,你們穿得這樣薄,當心著涼了。你也真是的,都已經是孩子的娘了,還這樣讓人不省心?!?
安歌有些抱歉:“對不起,奶媽,我沒想這么多?!?
“還不趕緊穿上?”奶媽無奈地搖搖頭,“不要玩太晚了,早點回家吃飯。”
安歌笑著點點頭:“那我們先出去了?!?
然兒朝奶媽做了個‘再見’的手勢,用清脆的嗓音道:“奶奶再見?!?
奶媽一臉慈愛:“去吧。”
二人剛走出院門,卻見一名穿著舊式長衫,風度翩翩的男子正站在門外,他的手里還拿了只蝴蝶風箏。
安歌疑惑地打了聲招呼:“宋老師,你怎么會在這兒?”
宋臨風原本在外頭徘徊許久,一直不敢敲門,猝不及防地見安歌走了出來,一時尷尬不已,表面雖保持鎮定,內心卻早已慌亂,只好舉起了手中的風箏,笑道:“天氣這樣好,閑來無事,想帶然兒去郊外放放風箏?!?
“哇,是風箏耶!”然兒瞬間便瞪大了眸子。
宋臨風像是找到話題似的,忙蹲下身摸了摸然兒的腦袋,并將手里的風箏遞給他:“走,叔叔帶你放風箏去?!?
“好呀好呀!”然兒興奮地直拍手。高興之余,又不忘回頭看了安歌一眼,像是在詢問她的意見,“媽媽…”
安歌溫柔一笑:“去吧?!?
得到安歌的允許,然兒這才激動地跳了起來:“耶!”
于是,安歌與宋臨風一人牽著然兒的一只手,走在宛城古樸的街道上,儼然一家三口。
宋臨風的臉上滿是發自內心的喜悅,他偏頭對安歌道:“然兒真是乖,你把他教得真好?!?
安歌自是高興,卻也難免有些自責:“我平時忙于教學,對然兒多少有些疏忽了。多虧了我的奶媽,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宋臨風心下不忍,卻也敬佩:“你一個弱女子,要獨自養育一個孩子,實屬不易。太平盛世也就罷了,更何況是在如今這樣的亂世之中。”他稍稍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你都沒有想過找一個人一起照顧然兒么?”
安歌并未聽出他話里更深層次的意思,只輕輕搖了搖頭:“我現在只想好好把然兒撫養長大,沒有時間想別的。”
宋臨風看她并沒有把話說絕了,心里便悄悄留了一絲希望:“做母親的,自然都是一心為孩子。只是你還這樣年輕,好歹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
安歌抬手攏了攏鬢角的碎發,微微一笑:“無論找誰,他都不是然兒的親生父親。我不希望然兒因為我而受到任何委屈。我沒法子只顧著自己。”
“怎么會?”宋臨風幾乎是脫口而出的,“然兒這樣可愛,換了誰都會發自真心疼愛的。若是我能有…”他忽然察覺自己險些說漏了嘴,忙止了話語,“其實,只要是真心愛你的,自然也會真心愛然兒。到底都會愛屋及烏?!?
安歌并不回答,只低頭笑了笑。然兒忽然指著前方道:“媽媽,你看,那邊有好多軍人叔叔哦!”
安歌抬眼望去,果然見到那滿目的軍裝,卻是那樣的眼熟,她的臉色微微一變。雖說并未見到那個人,可她總是怕,萬一要是…她不敢想下去,立刻拉了然兒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秦振北正要上車,卻忽然停下了腳步,轉身往一個方向盯了許久,卻是什么都沒有看到。
韓東盛見他愣在那里,便開口提醒了一句:“少帥,你在看什么呢?該上車了。”
秦振北這才回過神來,卻忽然覺得前方仿佛出現了她低頭一笑的模樣,可只是眨眼之間,那幻影便隨風消散了。他的心不禁空落落的,又忍不住自嘲一笑,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竟然還是這樣念念不忘。
他將心上的人影暫時忘卻,上了車,問:“彼得醫生到了么?”
韓東盛道:“已經在馬場了。”
秦振北點點頭:“先等一會兒,晚些再去也不遲?!?
韓東盛表示贊同:“那些洋鬼子仗著自己的醫術先進,架子擺得比天還大,是該煞煞他們的銳氣?!?
馬場設在宛城郊外,歸雁山腳下,以青山綠水為襯,風景極佳,是宛城那些權貴人家假日休閑的好去處。
汽車緩緩駛在通往馬場的小路上,卻見道路兩旁的草地上聚集了許多人,有的在放風箏,有的則坐在草地上談天說笑。秦振北的思緒不由回到了初遇她的那一年。他依然清晰地記得,那一天也是這樣的融融春日,他剛從馬場回到家中,在花園里,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微微低頭淺笑的樣子,只一眼,便讓他一生為之沉淪。
那時候,得知她狠心弄掉了孩子,他是氣極了,所以才狠心將她拋下,一個人出了國。可他也怕她會走,所以已經私下命人將她扣留在楓橋別墅里。他心中也明白,父親是一定會把她放走的,但那時候他那樣絕望,所以也顧不上后果。果然,等他回來時,她果真就不見了蹤影。一開始,他就像是發了瘋一般,滿世界地找她,他幾乎就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卻還是打聽不到關于她的半點消息。他到底還是灰了心,冷了意,全身心投入到戰爭中去。也只有讓自己累極苦極了,他才沒有時間去思念她。這些年,他雖說打了許多勝戰,堅守住了江北十三省,可也有好幾次,他都在生死邊緣徘徊。他記得,有一次他腹部中了槍,生命危在旦夕,可一想到此生還未再見她一面,他便舍不得丟了這條命。他想著,無論如何,他都要活下去,只有活著,才會有再見的機會,他總不能就這樣帶著遺憾離開。
究竟什么時候還能再見面呢?他也不知道??扇粢麖貜氐椎椎赝洠苍S只有到了生命終結的那一天。
汽車駛過時,揚起些許塵埃。安歌立刻將然兒拉到一旁,拍干凈他身上的塵土:“不要站在路邊,很危險的?!?
然兒的眼睛卻一直盯著那部汽車:“媽媽,我剛剛看到車上的叔叔了,他長得真好看。”
安歌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你才多大呀,就知道好看與不好看???”
然兒有些委屈地嘟起了小嘴:“可是那個叔叔就是很好看呀!”
宋臨風在一旁忍俊不禁:“現在的孩子可都是人小鬼大,什么都懂了?!彼紫律韺⑷粌罕Я似饋?,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那你覺得,宋叔叔長得好不好看?”
然兒偏頭想了想:“好看。”卻又道,“可是沒有剛才那個叔叔好看,剛才那個叔叔跟然兒一樣好看。”
安歌頗為無奈地搖搖頭:“你呀,真是越說越沒譜兒了。”
宋臨風早已笑彎了腰:“然兒這個鬼精靈,實在是可愛極了!真希望他是我的兒子!”察覺到自己話里有話,他也頗為尷尬,忙解釋道,“安老師,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
“沒事?!卑哺栎p輕搖了搖頭,只微微一笑,便轉移了話題,“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她從宋臨風手上接過然兒,“來,媽媽抱?!?
宋臨風雖說難掩尷尬,可心里到底還是頗為喜悅。有些話他不敢直接說,像這樣無意間說出來,倒也挺好。凡事總要循序漸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也不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