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的氣消釋了大半，來年天氣轉暖，她再度北上。

桂花這次是坐火車來的，她怕坐飛機。按照母女倆的事先約定，懷智在桂花來京之前就搬了出去，桂花一到BJ便住進了燕子租住的房子里，母女倆一里一外住著。

第二天，老張請桂花母女吃飯，地點改在老張家。依然是懷智開車去接，三人一進家門就聞到股菜香，老張正在廚房忙活，見她們母女來，從廚房伸出頭來招呼她們坐，叫懷智沏茶。桂花要去廚房幫忙，被老張攔住，他從一大早就開始忙活，去菜場買了菜回來又下廚洗切，他要親自燒幾道拿手菜招待桂花。

桂花是第一次到老張家，房子果真是寬敞，迷宮似的，便四處參觀著。但見客廳里陳設簡單，顯得尤其寬敞，寬大而厚實的沙發旁擺著一架三角鋼琴，用一塊白布覆蓋著。電視機那面墻上全做成了大大小小的格子，格子里擺滿了各種書籍。陽光透過白色的薄窗簾照進來，光線明亮而柔和。

不大一會兒，菜都燒齊了，兩家四口人都上了餐桌，老張今天興致很高，喝了不少桂花帶來的米酒，他說這酒好，度數不高，很養人。吃完飯，老張雅興大發，竟走到鋼琴邊，掀起蓋布，打開琴蓋，用手嘩啦一下刮了個琶音。懷智已經多年沒聽父親彈琴了，他小時候是聽著父親的琴聲長大的。

大家都圍攏來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等著聽老張的演奏。懷智又給母女兩各沏了一杯茶端了上來。老張回視了大家一眼，輕微轉動了一下手腕，活動了一下手指，然后高高抬起雙手，向琴鍵重重地敲擊下去，彈出了第一個和弦。這一和弦極具震撼力。緊接著，一連串的重擊和弦接踵而至，每個和弦都帶著強烈的震撼，撞擊著人們的心靈深處，樂聲威嚴、頑強甚至暗藏著兇險。

老張演奏的正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樂《命運》中的第一樂章，此樂章被世人稱之為“命運的叩門聲”。聽者透過他的演奏，可以看見一副波瀾壯闊的畫面，人與命運奮力抗爭的畫面，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沉浮，如同在暴風驟雨中行進。那時而摻雜進來的不諧和聲如環繞人們四周的、不時降臨又揮之不去躲避不及的厄運，時刻在危及著人們，使人產生一種局促不安的情緒，這種樂聲在第一樂章中反復出現，揭示著兩種命運的反復爭斗。

坐在桂花身邊的懷智，自小耳濡目染，對父親彈奏的音樂都能理解，一邊聽一邊向桂花闡釋音樂的意境，介紹貝多芬其人。他說貝多芬是在耳聾后創作的這首曲，他自己一生遭受了許多苦難，熱戀的情人離他而去，命運使他遭受一連串的打擊，他幾乎處于崩潰的邊緣。但是他不以一己的悲歡局限自己的音樂創作，追求的是人類的歡樂，他的作品已看不到他個人的影子，看到的只是人類的共性，所以他的作品是不朽的。懷智還說，父親很喜歡這首曲子，過去常彈。桂花聽了懷智的介紹后頻頻頷首，她似乎逐漸找到了感覺，進入了音樂的意境和內涵。

演奏進入到第二樂章。猶如一首抒情詩，流暢的行板中，樂聲深沉而安詳，蘊含著內在的熱情與張力，表現了人內心的復雜世界。懷智正要解釋，桂花舉手制止他，她聽明白了，她也看到了。

桂花看到的是一彎清澈的河水，淺水中，魚兒在悠閑游弋，水下卵石在晃動的水波下產生奇異變形；她看到水草隨水流輕微的擺動，如春風楊柳；她還看到，清晨的河面上罩著一層薄薄的靄，靜悄悄地潤濕著岸邊的綠，河岸上高大的香樟如剪紙，桃紅李白團團簇簇，遠處淡淡的山岱伴著一抹霞。她同時還聽到悅耳的流水聲，聽到河岸草叢在微風中發出的摩挲聲，聽到上游傳來的那一首熟悉的歌：

幺妹子臉蛋蛋紅又紅呃

小嘴兒粉嘟嘟香又香呃

要問阿哥想什么耶

阿哥我只要你的半邊床哎……

美妙的行板漸漸消失，局促不安的樂聲再次響起，兩種不同的樂句交替出現，人的命運再次面臨生死考驗。在焦躁不安的樂聲中，在強有力和極具震撼力的大三和弦中，時而夾雜著極不穩定甚至極不和諧的屬七和弦，音樂嘈雜而刺耳。桂花的心突然收緊，眉頭皺成了個川字。她看到了！她看到天空中烏云的滾滾而來，瓢潑的大雨呼嘯著鋪天蓋地，轟隆一聲巨響，天空張開了一張巨口，將天底下照得慘白；她看到了！她看到巨大的浪花排山倒海般朝她襲來，她沉入了水底，又被波濤托出水面；暴風雨過后，她看到黃湯似的河水漫上了木排，在她身邊漾來漾去，將她的長發時而漾在水中，時而貼在臉上、木排上；她還聽到了獨輪車的吱嘎聲，她靠在車上，面色蒼白，唇無血色；她聽到猿啼峽呼嘯如鬼怪的風聲，聽到那首熟悉的招魂曲：

我的兒嘞

娘的心嘞

要走你別頭里走啊

留下娘來剜心窩窩的疼啊

走道你別直著走啊

煩心的事兒別全裝在自己心里頭

快回娘的兒

熱被頭，熱灶頭

碗筷筷兒為你留

……

當桂花還沉浸在悲傷與痛苦中時，琴聲已由灰暗晦澀的小調轉入明朗的大調式，老張的演奏進入了第四樂章，這是全曲的最后一個樂章。在這個樂章里，命運的動機占據了上風，成為主體，樂曲充滿了人間的歡樂與一種不可遏制的力量。雖然不諧之音依然存在，雖然厄運的陰影仍在游蕩，但只是曇花一現。最后，當勝利和歡樂的終曲響起時，它已經完全銷聲匿跡，展現出來的是對人的力量的謳歌和贊美。

在這段樂曲里，桂花的感覺也隨之升華，她內心深處的，被埋藏得很深的某種東西被開啟，她看到了另外一幅畫面：遠遠的東方地平線上，寂靜的夜空上升起了一顆明亮的星，天邊現出了魚肚白，緊接著，山巒那邊露出了一張通紅的臉，那是瑰麗的太陽！她整個身體都隨著那張通紅的臉提升，一直升到了蒼穹之頂。此時，在她面前展現出來的是一幅波瀾壯闊的畫面，是從云端之上看世間的畫面，地上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的渺小，山莽成了一條青絲帶，江河不過一條線，茫茫的大海也只是秋水一潭，虬梁山上的那兩冠墳小得根本就找不到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