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落難人濁浪遇救星,冷漠中暖語寬胸懷（上）

桂花穿過一條黑黑的甬道，甬道里伸手不見五指，她是懸浮著飄進去的，不知飄了多長時間，聽不見任何聲響，只覺有股冷風嗖嗖地掠過她的身體，渾身倒有種溫暖的感覺，這感覺無比的舒暢，洋溢著幸福，是人間從未享受過的那種幸福。黑暗中，她看見遠處有一束微弱的光線照射過來，是從甬道盡頭照射過來的，那束光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突然，眼前豁然開朗，她飄出了甬道口，感覺那個甬道口子是朝上開著的，出了口子，她發覺自己已在那九霄之上，呈現在她面前是仙境一般的天地，那么的美麗，那么的寂靜，周遭都是她似曾熟悉而又陌生的事物，到處都是光鮮鮮的，沒有一絲惡垢，沒有一點聒噪。她仿佛聽到有人喚，抬頭看，遠處天邊現出了一張臉，那是奶奶，奶奶最疼她，小時候，奶奶夏天給她搖蒲扇，搖到她睡著為止，冬天給她暖被子，暖熱了被窩才叫她上床。奶奶慈祥的臉向她微笑，臉上的皺紋都變成了微笑的嘴。爺爺也來了，朝她咪咪笑，爺爺嘴上的一抹白胡子，總是把她的嫩臉蛋扎得生疼。桂花伸出雙手，想抱住爺爺奶奶，卻撲了個空，爺爺奶奶的臉漸漸地遠去，直至消失在茫茫的蒼穹。這個時候，她聽到了一首歌，歌聲哀凄，好像是過去曾聽老人們唱過的那支招魂曲：

我的兒嘞

娘的心嘞

要走你別頭里走啊

留下娘來剜心窩窩的疼啊

走道你別直著走啊

煩心的事兒別全裝在心里頭

快回娘的兒

熱被頭，熱灶頭

碗筷筷兒為你留

……

唱歌的聲音似曾熟悉，桂花睜開了眼，眼前是黑沉的夜，漫長而又沒有終結的夜，夜色中，她看見了木排，和坐在排頭的唱歌人。

桂花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看見自己正躺在木排上，渾身濕漉漉，身邊黃湯似的河水時而漫上排來，在她周圍蕩來蕩去，漾動的水時而把她的散發漂起，時而又將她的長發絲絲縷縷地貼在她的臉上，貼在木排上，就像文戲里花旦臉上的云鬢。

放排人蹲在一旁吸旱煙，回轉身瞧見桂花醒來，磕去煙鍋里的灰。

“你為什么要救我？不如讓我死了的好。”

桂花醒來的第一句話就像身邊的水，冷冰冰的。

放排人看著毫無血色的桂花，一字一頓地說：“死容易，活著難啊！你干嘛要揀容易的做呢？”

“生不如死，死就是解脫，一了百了。”

“死了，就看不見惡人的惡報，看見惡人的惡報不比死去更快活嗎？”

“你不曉得我心里頭的苦，怎知惡人惡報？”桂花心里的苦楚從未向外人訴說。

“這條河上我見得多，常有那些漂浮著的怨死鬼，或隨河漂流，或將自己綁著石頭尸沉河底，他們的陰魂在河面上游蕩，靈火在山林間徘徊，他們以死了結自己，卻看不見充滿希望的將來，看不到惡人最終必將受到的報應，死，也只是個人悲劇的結束，不是歷史的全部結局，我們為什么不能把眼光放遠一點呢？”

放排人表情凝重，凝視著遠方，此時的他，像個諄諄教導孩子的父親，又像個指點迷津的牧師，他仿佛從云端看人間，把人間的這些是非恩怨看得如此的淡，把未來的一絲希望又看得那么的重。

放排人的一席話，說得桂花再也抑制不住傷心之情，她的情感閘門完全打開，一肚子苦水傾瀉而出，向著眼前這個智者，向著這個自己最信任的人放聲痛哭起來，她的淚水嘩嘩地淌，似要把一生的淚都流盡，把滿腹的苦水都倒干。

聽完桂花的哭訴，放排人淡然一笑，看著茫茫的河岸說：“人世間上的苦楚并非都裝在你一人肚子里，世界上的冤屈也并非是你一人擔著，國家之大，人民之多，你不過是滄海里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遠的不說，就說我吧，若說苦，我比你更苦，若說冤，我比你更冤啊！十年，一百年，一千年，總會有評說，我們要學會的是忍耐和等待。我相信，總會有那么一天，眼下的這一切都會成為過去。”

“這么說，難道你還有很大的委屈嗎？”

放排人往煙鍋里續了撮煙絲，劃著一根火柴，火柴的亮光照亮了他堅毅的臉，在吐出一口煙后，在刺鼻的煙味中，他向她道出了自己更多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