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荒山野嶺聞槍聲,神鬼不覺暗手腳

入秋后的龍津鎮，白天依舊十分的炎熱，白花花的太陽絲毫不減盛夏時的威風，只有早晚稍顯些許涼爽。

沿著虬河岸邊，有一條彎曲的小路，小路通向鎮子東面五六里開外的一座油坊。小路上遠遠地走來一前一后兩個人，走在前面的是大劉，挑著一擔筐，筐里裝的是滿滿當當的油茶籽，只見他兩腳生風，忽閃著擔子邁著大步朝前走。后面跟著的是強子，背著個被窩卷兒，上面架著一卷草席，一拐一瘸地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強子在后面不停地喊大劉歇會兒，大劉回頭望了望強子，放下肩上的擔子，站在樹蔭下摘下帽子扇涼，他身上的舊軍服被汗濕透，汗漬邊緣泛著一圈白色鹽花。

今天早上，劉嫂過來邀桂花一同去榨油。前些日子劉嫂和桂花上山去，在已經收過油茶籽的茶樹上采摘了些剩茶籽，經過幾日暴曬，全都咧開了嘴，可以拿去油坊榨油了。擱在平時桂花會自己搶著去，現在桂花情況特殊，從大青山回來后，她按老中醫說的，將生草烏切碎晾干，準備熬藥。那天正收藥時，忽感覺肚子里一陣火辣辣的痛，蛟龍翻騰般，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疼痛后，排出了一癱血，血里面有個白色人形物。原來桂花采藥時摔的那一跤，傷到了肚里的胎，引起了小產。小產如大產，產后的桂花急需臥床休息，一切都瞞著家人的桂花又哪能臥床休息？她拖著虛弱的身子，照樣伺候婆婆和強子。今天劉嫂過來邀她去榨油，她怎能挑擔。她哄著強子說：“你是大男人，這事該你了，你挑不得擔子就讓大劉挑，你跟去做些旁的事。”強子答應了。強子的傷雖好多了，可腿腳還不太利索，拄著拐走道特別慢。

大劉在路邊等強子，臉上的汗仍在不停的淌。強子走近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喘著粗氣說：“你走得那么快，我就是好腳也攆不上你呀。”大劉說：“我挑擔子不比你空手走路，你在后面慢慢走也就是了，一個勁地嚷什么？”強子說：“我是怕你累了，讓你歇會兒還不行嘛。”強子又問還有多少路，大劉說：“虧你在糧站上做事，連油坊在哪都不知道。”他用手一指前面道：“喏，油坊不就在你眼毛前么。”強子順著他手指方向看，不遠處的河邊有架高大的水輪，旁邊有座老舊的房子，正是榨油坊。這是一座公用油坊，誰家榨油就自帶鋪蓋來，里面整套工具都是公用的。榨油通常要用三兩天，挑來的是茶籽，擔回去的就是油了。大劉回頭笑強子說：“你這個酸秀才，別看你讀了幾年書，恐怕連油是怎么出來的都不知道。”大劉說的是實情，強子沒榨過油，的確不知道油是如何榨出來的。

兩人正說著，忽聽“砰”的一聲響，那響聲劃破寂靜的荒野，顯得格外震撼。強子嚇了一大跳，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大劉卻紋絲不動。兩人都朝那響聲方向望去，只見響聲之處，河面驚起了一群野鴨，叫著四散飛去。

荒山野嶺的，什么聲響？

“有人放槍。”大劉說。

“你怎么知道是槍聲？”強子問。

“聽聲音，應該是56式步槍”，大劉自言自語道，他并沒回答強子的問。

“哎，你怎么就知道是56式步槍？”強子更覺奇怪了。

大劉這才回過神來瞥了一眼強子，說到這個行當，他有些得意，哪種槍聲他不熟悉？只要聽到槍聲，他立馬就能判斷出是什么槍放的。別說是打槍，就是打炮，他也能聽得出是什么炮，就連美國佬的飛機他都能聽出是轟炸機還是偵察機。轟炸機帶著炸彈，機身重，發出的聲音悶而低沉。偵察機小而輕，飛得快，發出的聲音尖銳刺耳。那次戰斗他是為了掩護戰友才被轟炸機投下的炸彈炸瞎了眼，那個新兵蛋子根本不知道飛機還會扔炸彈。

倆人正說著槍的事，槍響的那邊晃晃悠悠地走來兩個人，走在前面的提著槍，是董胡子，后面跟著的是王疤瘌，手里拎著兩只麻雀，兩人一前一后地朝這邊走來。

“哈哈！日子過得蠻不錯啊！”董胡子走近來，看著大劉擔子里的茶籽說。

大劉沒理會他，強子坐在地上也沒吱聲。

“兩個人都在這，真是臭味相投啊。”王疤瘌附和著董胡子。

大劉忍不住接腔道：“是啊，什么味道的人總愛跟什么味道的人在一塊兒，分都分不開呀。”他明里說自己，暗里指對方。

看著王疤瘌手里的麻雀，大劉又開口道：“二位今天有空來打獵啦，戰績不錯嘛！這么小的雀子都能打下。”他夸贊中帶諷刺。

董胡子不知是諷刺，連聲道：“不行不行，打鐵我在行，打槍可不行啊，那兩只麻雀是他打下來的。”他用嘴朝王疤瘌努了努。大劉這才注意到王疤瘌另一只手還拿著個彈弓。

董胡子本想出來打幾只野鴨改善一下伙食，沒想到放了十來槍也沒打中一只，還不如王疤瘌的彈弓。但是彈弓的威力太小，只能打麻雀而不能打野鴨。現在遇到大劉，早就聽說過他的槍法，便眼珠一轉心生一計，何不讓大劉給打幾只。

“聽說你的槍法不錯，今天正巧，我倒想領教領教啊，這把槍可是你的老相識了。”董胡子說著把槍拋了過去。

大劉一把接過拋過來的槍，在手里掂了掂，這把槍他再熟悉不過，這是鎮上唯一的一把槍，當年在武裝部搞民兵訓練時，他用這把槍教民兵打靶，現在讓董胡子他們弄走了，成天拿著顯威風。

他嘩啦一聲拉開槍栓，看了看槍膛里的子彈，又嘩啦一聲將子彈推上膛，他端著槍抬頭朝天上看了看，突然間舉起槍，就聽“砰”的一聲，天上飛過的一對長腳鷸應聲落地，幾片麻色的羽毛隨后飄落下來，原來大劉使了個串槍法，一槍中倆。

董胡子看得兩眼發直，拍了幾下巴掌說：“好槍法呀，好槍法！”他的巴掌拍得很單調。

大劉放下槍，不以為然地說：“只怪這兩只呆鳥靠得太近，本想打一只的，結果來了一雙，撞到我槍口上來了。”

董胡子骨碌著眼珠子，大劉的話讓他聽得有些不舒服。

揀回長腳鷸的王疤瘌一邊走一邊說：“這就怪了，一只眼也能這么準。”

“打槍一只眼就夠用了，再有一只也是多余的，不如瞎子。”大劉說。

“只可惜做了個國民黨兵。”王疤瘌惋惜道。

大劉斜睨了他一眼，回敬道：“我說過好多遍了，做國民黨兵是被硬拉去的，做解放軍是我自愿的，我從沒跟解放軍打過仗，只跟國民黨兵打仗。”大劉糾正王疤瘌的話，一邊再次拉開槍栓，察看了一下槍，然后把槍扔回了董胡子。

“好吧，我們改日見，走吧！”董胡子對王疤瘌一擺頭，兩人搖擺著揚長而去。

見兩人走遠，大劉在后面啐了一口痰，低聲罵道：“狗日的！老子操你娘！美國佬的飛機都沒怕過，還怕了你們兩個不成。”

等那兩人走得看不見了，大劉展開了一直捏著的手，只見他手心里攥著個東西。強子看那東西覺得新奇，問是什么，大劉說是槍上的撞針。原來卻才借著察看槍的當兒，他暗地里下了槍上的撞針。強子又問拿它有何用，大劉道：“我拿它并無用，那槍若是沒了它就成啞巴了。”

果真，此后的龍津鎮再沒聽見過槍響，此為后話了。但是，沒有了槍響，并非沒有了動靜，更大的聲響還在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