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肥肉
- 四九城
- 橙小城
- 3959字
- 2013-08-02 19:19:14
遇見小赫兒那個夏天一過,我們就該上學(xué)了。當(dāng)時一直覺得上學(xué)沒什么勁,我媽當(dāng)老師當(dāng)慣了,放暑假都閑不住,假期在家把什么都教給我們倆了。上課下課都覺得挺沒勁,可要是現(xiàn)在再回想起來,上學(xué)的時光應(yīng)該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就因為那些日子,我們才能遇見那幫真心真意的伙伴兒。后來,就再也沒有過那么純真的友情。
我們倆在一個學(xué)校一個班,從第一天開始我們就成了學(xué)校里有名的一對兒。李景赫又因為被老師當(dāng)成女孩兒好好哭了一頓,我估計那回他哭得挺痛快,自從我們倆認(rèn)識以后,他還沒哭過這么厲害呢,當(dāng)時我就怒發(fā)沖冠了。其實一開始我沒太在意,畢竟是上學(xué)了,他哭一下就差不多行了,誰知道他哭得停不下來,一邊哭一邊往我身邊蹭,還從手指頭縫里偷偷拿眼睛瞟我。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真是敗給這家伙。
我慢慢走到老師跟前,他又在后邊拽著我衣服了,真該死!
“那個,老師啊,這家伙不是女孩兒。”
“啊?”那老師看得一愣一愣的,“對不起啊,老師沒看清。那你是他哥哥吧?”
全場一片靜寂,好吧,我承認(rèn)我脾氣爆,反正就是這么起了一股火,扯開嗓子就嚷起來了。
“你什么老師啊!看不出來他是男的就算了,他本來長得就不像。可是我哪點不像女孩兒啊!你什么眼神啊你!沒法跟你這兒上課了!指不定把我教成什么樣呢!”
我拖著李景赫就往學(xué)校外邊跑,身后頭拋下一大隊人嚇傻了一樣愣呆呆地杵在原地不動,我估計他們是沒見過這陣勢,嚇得大腦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保不齊一會兒就該來了。這時候他倒不哭了,笑呵呵地跟在我后邊。
“咱們?nèi)ズ舆厓喊桑ズ蠛!D强珊猛媪耍€有好多小魚呢。”你還有臉樂呢?一會兒逮著指不定怎么罰咱倆呢,揍你一生活不能自理。
“去什么后海阿,我琢磨著咱倆跑不到門口就得被人揪回來,說不定一會兒還得罰站。”
我這邊話音還沒落,脖子后邊就被人拽住了,緊接著被提起來夾在那個大個子的胳肢窩里,這些只不過是一瞬間發(fā)生的事兒。等我仔細(xì)看的時候,小赫兒也以這么狼狽的姿勢成了俘虜。這個大個子就這么夾著我倆從全校人的視線里走過。
我滿臉通紅瞪著小赫兒,瞧你那倒霉德行,要不是你我能落到這地步嗎。我一個勁地瞪他瞪他瞪他,一連瞪了好幾眼,眼皮瞪得直抽筋兒,可他就跟壓根兒沒看見一樣,咧著嘴沖我嘻嘻傻樂。
“你瞎樂什么啊?真是倒霉催的。”
“怎么啦,多好玩啊,我從來沒被人這么夾著過。你爸夾過你嗎?”
“沒有,我爸就老把我往天上扔。”
“那你怎沒摔死啊?”
“廢話,摔死還行啦?我爸在底下接著我呢。”
“是嗎?你爸多好啊,我爸從來就沒陪我玩兒過,老忙。”他臉上的笑容突然隱去,腦袋一低,耷拉著不吭氣兒啦。
“沒事兒。趕明兒讓我爸天天扔著你玩啊。”把你摔成大肉餅得了。
我們在人家胳膊底下自顧自地說話的時候,完全不知道這只是個開場,接下來我們還會遇到哪些人、碰見哪些事兒。后來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呢?被罰站、請家長、回到家被我媽揍得屁股開花——關(guān)于這種事,遭殃的一向只有我。
以及后來最著名的紅石榴事件。
當(dāng)時北京沒幾家是住樓房的,全是一水兒的四合院。整個北京城就是一個胡同挨著一個胡同連起來的,要是說起胡同,現(xiàn)在是有名的北京城一景,不過我們小時候可沒人覺得那有多新鮮,俗話說北京“有名的胡同三千六,無名的胡同賽牛毛”。什么地兒還見不著胡同啊。那時候也沒人研究它,胡同到底是怎么來的,怎么就變成了這樣一道連一道一街挨一街的格局,這都是后來胡同開始慢慢消失以后被人發(fā)覺的。
我倒沒仔細(xì)研究過,光聽說“胡同兒”這個名字始自元大都,都說這是蒙語的發(fā)音,意思是“井”,過去的北京生活都挺依賴地下水,井的地位也算得上是相當(dāng)?shù)闹匾邢锉赜芯ǔ>惺裁疵麅耗菞l巷子也就叫什么名兒,所以“胡同”就這么叫開了。我見過的胡同兩邊院墻上長滿爬山虎,有那么一棵石榴樹就長在這么個院墻里頭。從我們住的大院到學(xué)校,肯定要路過這家的院子,一到夏天那滿樹的紅石榴招得人口水想不流都不行。不過誰也不敢動,這院里就住著個老頭,聽說沒兒沒女的,好像是打仗戰(zhàn)死了,家里算個軍烈屬。其實軍烈屬沒什么,一開始還挺讓人關(guān)心的,畢竟孤獨老頭挺可憐,可誰知道這老頭脾氣特怪。一開始鄰居大媽大嬸的誰家做了好菜總想給他端點兒,不承想他連鍋帶瓢給別人扔出來,時間長了也就沒人敢往他跟前靠了。所以小孩子哪怕是再饞也不敢打那石榴一丁點兒注意。
李景赫貪吃,他的饞和我的閻王臉是比肩齊名的。穿衣服一定的是有好幾個大兜的,這樣才能方便他隨時都能掏得出零食來。花生瓜子、桃仁杏干,反正他來者不拒。那張小嘴就別想有一會兒閑著的工夫,哪怕上課也得抽個空含倆杏干。不知道老師因為這罵過他多少回,可人家“任你風(fēng)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末末了老師也就灰了心,任他上課吃得痛快。
可你說他饞就饞吧,安安靜靜吃你兜里那點就算了,還非就相上了老那誰家的紅石榴。每天路過那兒都故意地慢慢走,嘴里含著手指頭看一眼石榴樹看一眼我,得,您可別看我,想讓我偷石榴啊,沒戲,我就是膽再肥也沒肥到那個份上。我就怕我受不了那小可憐樣兒,回回兒跟他一塊兒路過那兒的時候,我就只能低著頭“嘡嘡嘡”使勁往頭里走,就怕他有一天截住我。
我還是那句話,“活該著”,我就是被他咬在嘴里的那塊肥豬肉,不把我掰開嘍揉碎嘍再嚼吧嚼吧咽到肚子里打一個震天響的嗝兒,他這輩子都沒法滿意。
小赫兒饞那石榴樹饞了差不多一年,終于有這么一天憋不住了。那天晚上放學(xué),他沒跟在我后邊,反而顛顛地跟我前邊蹦跶。我看架勢就不太好,只能慢悠悠地在他身后邊蹭,一邊走一邊琢磨著怎么能繞過去。可惜還沒等我琢磨好就已然到了,李景赫“騰”一下竄到我面前,我一閉眼,心想,完了!這一劫我終究還是逃不過。再睜開眼就是他湊到跟前的圓臉盤兒,咧開大嘴嘻嘻地樂,生生把一對杏核大眼擠成了新月小眼。得,徹底完了。
“程筱,你看那石榴,多好看啊。”
“啊?在哪兒呢,我怎么從來就沒見過啊?”我心里琢磨著裝傻能裝過去嗎?
“你看你看,就在那兒呢。去年我就看見過,可好看了,通紅。我覺得保證特甜,肯定還特多水。你想不想吃啊?”這就是他最厲害的地方,明明自己想瘋了要干的事他偏不說,非得要勾著別人也上癮了,欲罷不能了,由別人嘴里說出來那一句了,他才高興地點點頭,拍著手讓你去干。至于結(jié)果,好的少不了他,歹的可就絕對見不著他。
“我……不太想吃。”
“你真的不想吃?那個肯定特好吃。你都沒吃過幾回石榴吧?”
這話確實,90年代初的中國社會和現(xiàn)在簡直是天差地別,那時候吃一口水果都是挺奢侈的事,年年冬天快來的時候,就買大白菜。買不著別的菜啊。我們家一買就是一千斤,山似的堆在院子里,一冬天就琢磨著怎么吃白菜,可說也奇怪,我現(xiàn)在吃膩了必勝客卻怎么也吃不膩大白菜。
“那個……我就吃過一回。還是讓我爸壓爛了的。”
“好吃嗎?”
“好吃!它那汁粘糊糊的可甜了。”
“那你還想吃嗎?”
“想吃。”我這么一說他笑得可就更燦爛了。
“那你看這個,那么大,哪怕就一個也夠咱們吃好幾天的了。”
“嗯。”我這口水開始“吧嗒吧嗒”往下掉了。
“那你去拿一個,拿了一個咱們就走,以后再也不拿了。”
“那好吧。”
我就這么掉進(jìn)了他挖的坑里,還心甘情愿無怨無悔,我就說我是一善良單純的好小孩兒。
“我告訴你啊,你看這根兒樹杈,特粗,你上墻頭以后就抱住它,摘一個紅的就趕緊扔下來,我在底下接著,然后你麻利兒地下來,咱們就跑。準(zhǔn)保發(fā)現(xiàn)不了。”
他就這么口吐豪言壯語,拍著小胸脯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證了,可結(jié)果呢?
剛一動人家的樹我就被老頭發(fā)現(xiàn)了,別說這老頭身體還挺好,“噌噌噌”沒幾步就逮著了我倆。老頭的勁真大,抓得我肩膀火辣辣的,生疼。
“誰讓你們來偷我家東西的啊?”
得,完蛋了吧?李景赫,我就是下地獄也饒不了你!我閉著嘴不說話,就想看看李景赫怎么耍賴。
“嘿,爺爺,這石榴樹是自己種的嗎?好多年了吧?”
“不是,我兒子小時候種的。”
“呀,我說呢,長這么好。您這樹一年能結(jié)多少石榴啊?”
“十幾二十個吧。你想怎么著啊?”這老頭倒挺橫。
“甜嗎?”
李景赫,你就沒出息吧你,都讓人家逮著了,恐怕有今天沒明天了,還惦記著石榴甜不甜呢。丟人,跟你一塊兒沒別的,就是丟人!
“廢話,能不甜嗎?”石榴老頭挺不愛聽。那是啊,說誰家種的石榴不甜誰能愛聽啊?
“我有一回吃著一個石榴,特甜。我覺得您這個也該差不多吧?”
“我這肯定比你吃那個甜。”
“我才不信。”
他還敢撇嘴?才剛活多長時間啊,這就活夠了?我一點一點從老頭手里往出掙巴,倆人至少得活一個吧?
“你還敢撇嘴?你嘗嘗!”這老頭伸手就摳出一個石榴籽,硬塞到他嘴里。
完了,老爺子上套了。
“甜不甜!”
“無光所咯拉亞博所。”
“你說什么?”老爺子急得直冒火。
小赫兒倒是一向的慢性子,笑著慢慢嘗完了嘴里那點石榴,“噗噗噗”吐出一堆白籽,跟打機(jī)關(guān)槍似的,等到都吐干凈了,這才抹了把嘴。
“我說我光說了那也不算啊,她還沒吃呢。上回我們一塊兒吃的。”
這老頭子瞧瞧他再瞅瞅我,突然爆發(fā)一陣狂笑。
“你個小崽子!我愣是讓你懵了一把!有意思有意思,來,拿著吧甭客氣!”
說著變魔術(shù)一樣拿出一兜石榴,塞進(jìn)小赫兒手里。滿是老繭的手用力拍打著我們倆的小肩膀,那勁兒叫一個大,沒把我拍吐血真算是幸運。
我腦袋“嗡”的一下就大了一倍,反應(yīng)半天都沒反應(yīng)過來,這都什么跟什么啊!要不是親眼看見,誰能相信世界上能有這種事兒?
石榴爺爺其實挺有意思,要讓我實事求是地說,比我爺爺還會講故事。爺爺你可別生氣,我不是說你講得就不好,可是石榴爺爺他知道得太多了。
他說他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那時候我們還沒出生。他說了日本人的皮靴是怎么踏碎了北京城的大馬路,他講到八路軍是怎么一刀一刀砍入侵略者的胸膛,還說我們一定不能做叛徒。我想這就是我們接受到最早的愛國主義教育,雖說一點兒也不正規(guī),可比起后來正經(jīng)八百坐在大禮堂里頭聽報告和演講的影響深刻得多了。我們就是這么知道了日本兵是殘暴的,他們雙眼是直愣愣的,可是他們的武器是先進(jì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