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鑼鼓喧天大駕出行
- 滿城浪子癡情女
- 莊悒了
- 4378字
- 2013-01-09 11:3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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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做人得老實,而作文就得圓滑狡黠。
一部大書,揚揚數十萬言,若皆平鋪直敘,毫無波瀾回轉,則再好的故事也難免無趣。我聽聞舊時說書人講究朙筆、暗筆、一波三折又一唱三嘆,加之點染潤色,倒能把一本原來無奇的故事說得活色生香。而作小說大約亦如是,貴在千變萬化,又不失其真。
《兵法》開篇即云:“兵者詭道也。”依我看來,做文亦兵者也——筆就是將,墨就是糧,紙就是沙場,字就是萬馬千軍。仗如何打得漂亮,就看你如何排兵布陣,如何運籌帷幄。此為一段回前扯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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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孟瑤琴初入袁帥府的次日中午,徐媽就挎上包袱騎了一匹小黑驢遠行去了。
雖說平日里她為人苛刻兇悍,丫嬛小子都在背地咒她,可將近臨別大家便也烏泱泱地簇擁著送出來,且是一捧鼻涕一捧眼淚,仿佛有萬分不舍一般。
徐媽并不理會他們,只拉著天怡道:“小姐,老身走后你要好生照顧自己。”
“我知道了。徐媽,你只身在外千萬小心;若沒找到他,你就回來。”
“老身明白。小姐,你放心,有緣分咱們一定還再見的。”
——這一晃兩個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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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自鳴鐘響了九下,瑤琴服侍天怡起床。洗梳完畢,天怡對鏡問:“琴兒,你進府也有些日子了,有一件事我倒一直忘了沒問你。”
“什么事?小姐您盡管問。”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只想問問你,你可識字?”
瑤琴愣了須臾,笑道:“其實,多少也算認得幾個。”
“那你在家時讀過書咯?”
瑤琴搖搖頭,道:“我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就沒讓讀書,只叫做女工。”
“那你是怎么識的字?”
瑤琴道:“是一位朋友教的。”
列位看官皆是明眼之人,您道那“一位朋友”是誰?正是趙凌翔。
一日午后,凌翔正在門前看攤兒。路人寥寥無人光顧,他便坐到臺階上,掏出一本書來打發光陰。恰此時瑤琴來找他,見他獨自埋頭聚精會神的,因上前拍醒他問他在看什么。凌翔只道:“告訴你,你也不懂的。”便要把書塞回懷里,卻被瑤琴一把奪了。瑤琴翻開一看,竟是滿紙黑壓壓的鬼符,像是幾百雙眼睛一齊盯住她。
她趕緊合上,扔給凌翔,努嘴道:“我不管,你教我認字。我得知道你看的是什么書!”
凌翔無奈,拉她進了院子,坐在院中石凳上一一教她。也不知是學生不好,還是老師蹩腳,不出一個時辰,瑤琴的眼神就漸漸迷蒙起來,打過個哈欠,道:“真無聊,什么何進何退的,全都聽不懂的。”接著,她便命凌翔陪她四處逛逛去了。
而此后,瑤琴又迫使凌翔“教”過幾回,可終還是沒有趣味。于是,她便又心安理得地重做回到無才之德女了。——這即是瑤琴的“識字史”。
天怡與瑤琴說笑間,一個穿碎花褲褂的小丫頭推門進來,生得嬌小稍肥,雙頰霞紅,遠處打量真像個瓷娃娃似的,雖說模樣兒平平,倒也姍姍可愛。原來徐媽走后,萃昀館中陸續添進四五個丫嬛料理小姐起居。她便是其中一人,專做些雜事的,喚作紅豆兒。
“豆兒,什么事?”天怡笑道。
豆兒因遞上一封大紅信箋。“丞相府里的小廝送來請帖。”
天怡拆封一看,原是本月十五,周丞相要在相府之內擺宴,為東海郡王妃接風;于是乃下此函,邀她一家三人屆時務必蒞臨。天怡看過,將帖子交與瑤琴收好,又給豆兒一吊錢,讓她打賞小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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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君或要疑問,這位東海郡王妃究竟是何許人,竟能勞動一國宰輔大費周章為她洗塵?
想當年,先帝武宗在位時,朝廷上有四位擎天保國的棟梁之臣,深得器重,萬民景仰。其中一位是丞相宋守常,一位是大將軍柴定疆,一位是御史大夫柳言實,一位是吏部尚書邵澤良。此四人皆是功垂青史,福延子孫的大才。
其余三位不說,如今只道宋丞相。
他的身世可謂不凡,他乃是武宗皇后的胞弟,學貫古今、譽滿天下、位高權重,算得一位完人;只可惜美中不足,年過半百,膝下無子承歡,唯有兩個女兒相伴。坊間傳言,這位丞相本是上天的文曲星。有一日,不知是誰在玉帝跟前啟奏一本,奏他在背地譏笑王母不會生子。玉帝聞聽大怒,便借故將他貶下界來,并在口中暗動箴言,使他無后。于是,憑他如何納妾,如何拜盡名山大川,也是徒勞無功了。
然雖說女兒,可相府的那兩位千金卻都生得如花似玉,姿色非凡,在東京城里也算是名噪一時的絕代佳人。丞相也將她們捧為掌上明珠,只期有朝一日,釣得金龜佳婿。
所謂“人間無難事,只要肯攀登”,經由丞相的一番苦心教導,大女兒宋玉華嫁給了大理寺卿周平的長子周玄一,日后成了丞相夫人;小女兒宋金枝也遠嫁東安大王的次子吳瑁為妻。
東安大王死后,吳瑁得了一大塊土地,被封東海郡王。宋金枝便做了東海郡王妃了。
這姐妹二人雖自出嫁之后,成了山南海北,可情感倒也頗好,因時常走動,也并不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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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一年上元過后,郡王府忽非往日般地寂寥下來,就連府門前的石獅子也顯出無事的清閑。
晨早,郡王妃被無聲的喧囂吵醒,梳妝完畢,推開屋門,陽光灑進來,冷風也跟著撲向她。她打一個寒戰,接著命丫嬛傳上早膳。可當十幾樣精致繽紛的點心擺在她面前時,她覺得口中無味。一旁侍立的丫嬛芍藥于是問:“太太,您今天怎么了?”
王妃端了茶碗飲一口,又夾了一柳干絲放在嘴里,倦然道:“我也不知怎么了,只覺身子發沉,沒什么食欲。”
“要不然,我讓老華去請個郎中來給您瞧瞧?”——芍藥所說的老華是郡王府的大管家,名叫華嚴良。他從前是郡王爺的貼身馬弁,隨王爺東征西討,立過不少戰功。
——郡王妃擱下筷子,擺手道:“那倒還用不著。對了,你待會打發人去劉太太、董太太那兒問問,問問她們下午得不得空閑過來玩兒會兒牌。”
芍藥接了旨,待早餐后便差人去辦;可結果自然不是身上不舒服,就是有事走不開,總之都是含蓄的拒絕。王妃抱怨了幾句,小嘆一聲,便也只得呆坐屋里瞅著窗外出身。
正在她無聊之際,有一個小婦人領了兩個丫嬛踱進來。那小婦人二十光景,生得容貌嬌美肌膚白皙;著一身大紅緞子旗袍,上繡金絲團花鳥雀,頭戴珠翠,耳垂瑪瑙,富麗非常。這位便是郡王爺在年前以“天命之年”新納的六姨太,白桂花。
六姨太一進屋,便滿面含春地笑道:“夫人,小妹聽說您身子不爽,特來看看您。”說著又將手里拎的一個小紙包遞與芍藥。“這是前兩天老爺賞給小妹的一品官燕,小妹特拿了些來給您嘗嘗。”
王妃回過神來,抬眼一看是她,因緩緩起身,笑道:“唉,我不過昨夜睡覺貪了涼,怎么還勞煩妹妹來看我,還送這么重的禮給我,真過意不去。芍藥,待會兒你把燕王妃寄來的那兩包一品花膠全給了妹妹。我看妹妹身弱體虛,是該補補。”
芍藥答應了,就命丫嬛去取。郡王妃則上前拉著六姨太進了里屋。里屋并不大,格局擺設的卻很是溫馨雅致,這是郡王爺當初照著王妃娘家的閨房模樣依樣畫的,聊以稍解王妃思鄉之愁。
她二人挨著坐下,丫嬛便捧茶進來。王妃問:“這是什么茶?”
“回太太,這是您素日喝的瓜片。”
“姨太太來了怎么能上這樣的茶?!”接著王妃朝六姨太笑笑,道:“如今這些丫嬛,都是不會辦事的。快去用我那對玉盞沏了那一品雀舌來。——妹妹不知,那茶葉是前兩日楚王妃六百里加急特意給我送來的,是今年剛下來的新葉子。如今退了火氣,喝著清新爽人,且有回甘。”
六姨太笑道:“夫人忒客氣了,鬧得妹妹心里怪不好意思的。”
“這算得了什么。——還不知妹妹進了郡王府這些日子,各處可還習慣?”
“多勞夫人費心。王爺對小妹寵愛有佳,小妹一切都很好。”
王妃點點頭,笑道:“那就好。這郡王府里規矩多人也多,妹妹有什么,只管對我說。若是妹妹有難處不說,怕是到時候讓王爺知道了,又要責我不周……”
這二人如此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著,直聊到將那“一品雀舌”喝過三道,六姨太才一臉歉色地帶了夫人的饋贈離去。待她走后,芍藥問王妃:“太太,姨太太送來的燕窩是否讓廚子現在就給您燉上?晚上睡前好吃。”
王妃道:“用不著,你們幾個拿去吃吧。——這小門小戶的,就是沒個眼界,什么稀罕東西,還往我眼前顯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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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如何分配燕窩又是如何吃的,不必細說。只說如此又熬了一個多月。那日天明,郡王妃又從無緒的夢中醒來。她睜開眼,巴巴地對著拔步床頂的精美雕花,只覺仍舊困倦,便欲翻身再睡,可剛合上眼,耳邊就泛起從臥房外窗戶底下傳來的,像似老鼠打架般的吱吱的嬉笑聲。于是,她又仰面朝天,睡意已然霧散,反而清醒過來。
她透一口氣,半坐起。此時,她驟然萌生出一種奇特的感覺,她覺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久到連花開花落也不知幾番,可若問究竟是何時入睡的,她又記不得。
恍惚間,她喊:“芍藥,什么時辰啦~~”
須臾,簾外答道:“太太,剛過巳時。”
“那就起來吧。”說著,她蜷坐起。
芍藥聞聽,連忙跑進來,將簾子挽起勾上,接著小心地扶王妃下地。這丫鬟面含微笑,舉止謹慎,就像頭一天擔當這差事;可其實她已在王妃身邊十幾年了,王妃最是喜她穩妥大方。她的爹媽都是舊日宋相府的人,王妃遠嫁便一同跟來的。
“太太,您今兒身上如何?”芍藥邊為王妃更衣邊問。
“覺得比昨天是好些了。”王妃說。忽而她靈光一閃,問:“丫頭,你想京城嗎?”
芍藥思忖片刻,說:“也想也不想。”
王妃因笑道:“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哪兒來的‘也想也不想’呢?”
芍藥便喃喃說:“奴婢畢竟從小生在京城長在京城,三四年也沒回去過,當然想啦。”
“那不想呢?”
“奴婢的爹我娘都跟您到郯城來了。京城里無親無故,奴婢也沒什么可想的了。”
王妃點點頭,接著低聲問她:“丫頭,要不咱們娘兒倆回京城看看去吧?”
“啊?”芍藥有些驚訝道:“您真想回京城?”
王妃道:“回京城有什么的呀,老呆在這破郯城里多憋屈啊。”
芍藥心想也是,太太素日最愛熱鬧,哪里能忍得清靜?再加上王爺娶的那個小姨太太,更讓她心里添堵,回京城倒也不錯,正好讓她散散心。她于是便:問“那太太,咱們什么時候走?”王妃此時已全沒了之前的倦怠。剎那間,她精神抖擻,兩眼放光,道:“你待會帶幾個得力的丫頭去將我與麗麗的應用之物收拾出來,再讓老華準備車馬,咱大后天就啟程!”
有話則長無話則簡。芍藥自去張羅各樣事宜,三小姐吳小麗知道要去東京,也自然樂的歡天喜地,跑來纏著她娘問長問短。直待吃過午飯,小麗被嬤嬤領回午覺,王妃才閑在下來,因親筆修書一封,命人快馬發往東京城周相府,告知姐姐姐夫,她不日即將攜女兒小麗啟程前往看望,等語。郡王爺得知后,仿佛沒什么不舍,心里怕是還有許多高興的分子涌上來。他面色沉著地囑咐王妃多帶些禮物獻給太后與丞相,之后乃命華嚴良統帶家兵數十隨行保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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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臨行的那天,郡王府門前重新恢復了往日的熱鬧,一條并不寬闊的郡王街被擠得車水馬龍人滿為患。除了那些照例前來踐行的鄉紳貴戚與湊熱鬧的百姓外,傳說光是那一班裝載珍寶土產的彩車就有幾十輛,運載輜重糧草的板車就排出了一二里。
站在車隊前頭的華嚴良今日一改長衫馬褂,換上一身長久不穿的皮盔皮甲,騎在一匹紅馬上,雖有些遲暮,倒也煞有介事。他抬頭望望天,而后來到王妃的香車旁,儼然道:“夫人,吉時已到!”
王妃點了點頭。老華旋即高喊:“吉時已到,郡王妃大駕啟程!!”話音剛落,幾百掛鞭炮齊鳴,鼓樂聲響徹整個郯城;龐大的車隊便如此浩浩蕩蕩地向著大梁進發了。此時,坐在車里的吳小麗膽怯地朝外窺窺,問:“娘,我們什么時候能到姨媽家?”
“一兩個月就能到吧。”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