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片沉寂的風滿樓上，李彪處境危險，然他仍想裝作若無其事。他問八字胡：“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我很出名嘛？”他說著夾一粒花生扔進嘴里拒絕。他認為花生表面粘著的酸甜汁液能緩解精神上的緊張。

八字胡道：“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而且知道你不是純粹的漢人！你母親是回紇人，是被賣到靈州的。我沒有說錯吧？”

李彪笑道：“哈！你真是神通廣大！”

“佐領過獎了！”八字胡呷一口酒?！皩τ诿恳粋€目標，我們都會詳細調查。孫子不是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嗎？”

“你別他媽跟我裝孫子?。　崩畋肱业呐囊幌屡_子，接著手指戳在八字胡鼻前罵道。他實在受不了他慢吞吞陰惻惻的說話方式，“你們這幫反賊，光天化日竟敢造反！”

八字胡撥開他的手指，道：“李佐領不要激動，我們不是造反，而是在替天行道。

“當今天子殘暴昏庸，殺兄篡位，世人盡知；百姓水深火熱，苦不堪言。去年，光是淮南道一地就有不下一百起民變。狗皇帝雖能派兵（钅真）壓，可他能（钅真）壓得了百姓的思變之心嘛！

“我們公孫壇主，悲憫于蠢蠢民（憶），乃舉義旗，網羅英才，要還萬姓以昌明公正之世界……”

“你別跟我扯雞拔蛋?！崩畋虢財嗟??！澳銈冊诶献拥牡乇P上造反，就不行！老子效忠皇上，豈能跟你們這幫亂黨為伍！”

八字胡道：“李佐領也是人下之人，何必助紂為虐？我對你說這些，不過希望你能加入我們。不然的話……”

“不然怎么著！你還殺了老子不成！”李彪怒道。

八字望著樓下凋敝的街景，道：“你看看吧，多一條人命，少一條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只有天道昭昭，誰又能悖逆得了！我們公孫壇主是順承天命！五百年必有圣人興，李佐領何不棄暗投明呢！”

“棄暗投明？投你？！”李彪輕捷地笑起來?！熬蛻{你們這點人，也想翻天？丫呸！”唾沫從唇間飛出，雨點般地落到了八字胡的臉上。八字胡儼然起來，冷冷道：“既然你敬酒不吃……”

*

李彪不等他說完，抄起酒壇子便砸。八字胡一閃身，躲過酒壇，跟著從背后抽出一柄一尺長的薄刃短刀，向李彪砍去。李彪趕緊掀了桌子抵擋——接著，二人你來我往約有十幾招。可漸漸的，李彪落在下風，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不愿服輸，卯足氣力使了招“餓虎撲食”。八字胡順勢朝后一仰身，耍了個“兔子蹬鷹”，旋即又是一計“回馬槍”——泛著銀色波紋的刀刃割破厚實的牛皮甲，劃過李彪的肩膀，緊實的肌肉纖維勢如破竹般地撕開，鮮血從血管的裂口中噴涌而出——只聽“哎呦！”一聲，佐領便倒在地上，無力再戰了。

“怎么樣？知道厲害了吧？”八字胡不無得意地笑道。

李彪捂著傷口，道：“如今老子是你手下敗將，想殺就殺！何必廢話！”

八字胡卻仿佛沒有要殺人的意思，他拉過一張條凳，坐在李彪面前。他說：“我還是希望你歸順我們公孫壇主。

“聽我說，你不需要明反，只做我們的內應即可。我會定期派人聯絡你，你把知道的情報告訴他就行。再有，就是憑你的關系，安插我們的人到軍隊，接觸高峰。你懂嗎？

“——實話對你說，京城的文武兩界，已有不少人歸順‘公孫壇主’了！”

雖然李彪對他所說的話并不太懂，但他懂得要活下去，要繼續過好日子，而不是死在一間飯館兒里。他了解，為了活著有時是需要某種妥協的。因而一陣思量后，李彪決定先答應他，日后再賴賬也不晚。

可話未出口，樓下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四五個大汗沖了上來，李彪原以為是八字胡的同黨，不想是王寶帶著弟兄“救駕”來了。

王寶見李彪倒在地上，因罵道：“狗賊！你敢傷我們佐領！”說著左右掄刀就上。

李彪則趁八字胡回身招架之機，側身滾到梯邊，對弟兄道：“這狗賊功夫好，你們不要硬來——”說完就“走為上計”了。

與此同時，窗外傳來一聲喊：“本督在此！亂黨還不束手就擒！！”

*

早在炸藥爆炸時，劉子忠就知有變。他一面傳令袁天輝等人帶兵肅靜城中各處，一面自帶貼身衛兵五十人疾來支援，可謂雷厲風行。然即便如此，待他趕到新門，守門兵將也幾乎全部陣亡，只余下四五個人作垂死掙扎。

劉子忠用兵素以“剛猛”聞名。他見勢不利，一聲斷喝，手下衛兵便一擁而上。各位切勿小覷這五十人，他們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壯士，加上劉提督親自調教，實為玉中羊脂，劍里莫邪。因他們皆是黃盔黃甲，手持銅锏，故得了個“金蜂殺手锏”的“番號”。

“金蜂”出穴，曲曲二十人的“敢死隊”就有些力不從心了，方才的銳氣也消耗殆盡。他們步步后退，每退幾步，就有一兩個弟兄犧牲；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只剩了五六個人。

而風滿樓上，八字胡與官兵爭斗一陣，見窗外形勢不妙，便不欲再做糾纏。他將一股真氣運至掌上，一掄雙臂，甩出兩道紫光。那紫光好不厲害，把他面前桌椅都掀飛起來，幾個兵卒閃躲不及，悉數埋在桌椅底下昏厥過去了。

八字胡于是躍出窗外，他見同黨死傷慘烈，因大聲疾道：“還不快撤！”

同黨聞聽，皆從懷中掏出一枚拳頭大小的土丸，齊刷刷猛擲地上——“噗”的一聲，白靄乍起，煙障漫漫。待塵埃落定，他們已無影無蹤了。

“金蜂”即問劉子忠：“提督，可還要追擊？”

劉提督道：“算了，量他們插翅也逃不出東京城！”

藏在窄巷深處的李彪聽外面寂靜下來，便壯著膽子跑出去——本該熙攘喧嘩的街上如今宛如死境，尸骸相疊，血污遍地。他腳步踉蹌地跑到提督面前，跪地哭道：“您可來了……兒子險些見不到您老人家了……”

劉提督連忙將他攙起，問：“彪子，你剛才去哪里啦？！”

李彪唏噓道：“兒子剛才在街上巡視，忽然巨響，接著沖出來一群匪徒，見人就砍。兒子與其中一人搏斗，被他砍傷肩膀。多虧幾個兄弟搭救，才撿回一條小命！”

劉提督接著問：“那你可知道他們來歷？”

李彪道：“兒子別的不知，只聽說他們的頭子叫什么‘公孫壇主’！”

劉提督點了點頭，道：“你辛苦了，好好養傷吧?！闭f著便喊了兩名衛兵將他扶到一旁休息。在此后的半個時辰中，城內各處的兵馬也陸續趕到，前來收拾殘局——比如清掃街面，搬運尸體，照顧傷員等等。

*

大概剛入未時，從新門內翩翩踱來幾匹高頭馬，馬上坐定俱是鵝冠寬袍之人。其中為首的乃一白面老者，他穿得花團錦簇，懷擁一柄長劍，好不莊嚴。

老者下馬，在身后徒子徒孫地簇擁下，走來劉子忠面前，道：“圣上聽說這里出了些個亂子，特遣雜家前來察看?！?

劉提督見他來了，趕緊恭敬道：“這等小事竟驚動了圣上龍心，還勞動高公公大駕，真是末將失職?！?

“哪里哪里，”老者左右睄睄，道：“劉大人，如今這亂子可否平息了？”

劉提督道：“曲曲幾個匪徒已被部下戡平，還請公公回宮稟明圣上，使怹老人家安心才好?！?

老者于是笑道：“雜家就說呢，再是千軍萬馬，也不在你劉大人眼里，何況是個把雞毛小賊。不過圣上說了：‘太平世界，也難免有人圖謀不軌。況且京畿重地，祖宗社稷所在，非同小可，萬事不能掉以輕心。’”

劉子忠道：“末將必定謹遵圣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老者微微頷首，接著道：“圣上有命，請劉大人稍后進宮議事?！?

劉提督拱手遵旨。那白面老者便與他作了個揖，接著上馬回宮去了。列位看官，您道這老者是誰？他就是當今高宗皇爺的第一可信之人，大內四十八處都總管，一品御前忠義大太監，高惟仁。

*

這場新門外的風波就這樣平息了。戰役中的幸存者，獲得了不同程度的嘉獎。而陣亡者，諸如孫五之類，被集體厚葬，家屬也領得了朝廷尚算優厚的撫恤。

劉子忠因其鐵腕舉措，皇帝特賞他一年俸祿，封二等伯爵；袁天輝因果斷機變，被晉升為兵部侍郎。而那位殺敵英勇光榮負傷的李彪，則得到了皇帝親自召見，皇帝贊他為“虎狼勇士”，還竟破格提拔他為御前五品侍衛。

李彪膽戰心驚，感激涕零，長跪不起，磕頭起誓：“小的一定肝腦涂地，粉身碎骨，也要報答陛下皇恩浩蕩?！被实酆軡M意。

幾天后，新門外，一場威武莊嚴的誓師大會隆重地召開了。皇長子德親王瑜涵親蒞大會，發表了樸實慷慨的演說。與會的文官或武將，長官或部下，無不深受感染，熱血澎湃。

而那天殘余的亂黨，則似乎沒有人再過問了。他們被寫進卷宗，當作懸案擱置于刑部案卷室的高閣中了。

可就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四五道黑影越過東京城北……

呀——我剛想起來，扯了這么多閑白兒，竟忘了陳玉婷、孟瑤琴二人，也不知她們進城后都如何，只好等下回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