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清如水，星辰浩渺。月亮綽綽地露出半輪，似女子含羞，如今也將近中天；時間大約已在子、丑之際了。普天之下，四海之內，無不籠罩在這黑色的寂靜里，唯有陰晴各異耳。

琦石村豈能例外？村里的人與畜全睡去了，此時只有瑤琴獨自醒著。她仰躺在床上，被子蓋到胸口。從隔壁傳來都尉的鼾聲，起伏不斷；若在平時，這本不足以成為干擾，不過今夜瑤琴心中有事，鼾聲因使她更不能入眠。

是答應玉婷去京城，還是繼續原來的生活呢？她舉棋不定。她想，還是玉婷沒回來，或者是自己不知道她回來就好了。她不想在兩者間選擇，可事實擺在她面前，逼她非得有個取舍不可，可她又非擅于決斷之人。

“你真的想一輩子困在這里？一輩子就這么過去嗎？！”此時，玉婷的話又一句句重現在她耳邊了。——“……那大街又寬又平，足能六七匹馬并肩走。街邊凈是商鋪，……”

她的眼前浮出一幅畫，畫上是她的東京城。那城似掩蔽在薄靄里，看不清，卻也能感到富貴沖霄。瑤琴越來越想見識見識，但她爹怎么辦？

“那就像玉婷一樣逃出去！”不知是誰冷冷地在她耳邊說。

她自言自語道，“玉婷姐也不是逃走的嗎？等到我像她一樣回來時，爹會高興的。”那凌翔呢？她本滿懷信心要與他偕老。“那就和他一起逃走，一起去京城闖蕩”然而，她很明白自己是在做夢，凌翔不會答應的。他的固執簡直就是她爹的翻版。

如今有凌翔是唯一一個能阻止瑤琴離開，阻止她去實現“夢想”的人了。

冷冷的聲音又出現了。瑤琴面無表情地聽，之后，有雙淚滾出眼角筆直滑下流在她披散的頭發上。之后，借著從窗外灑進的銀色月光能看見，她的雙唇顫抖；微弱而不絕的嗚嗚聲從嗓中擠出。之后，她拉起被子蒙住面目，大約是害怕嗚嗚聲讓人聽去，可那悲哀的吟唱反愈闊大，纏纏綿綿竟持續了半宿。

*

次日天明，晴光疏淡。瑤琴醒來，恍如隔世。她伸手摸摸臉頰，淚已干盡，眼角還是火辣辣的。她坐起來，倚著冷墻，忽毅然對自己說：決定了！我要去京城。

其實，昨夜她只顧蒙頭哭，腦中一片空白，這決定是在剎那間做出的。或許這世上的決定，本就沒有多少是三思而后得，大都是頭腦發熱的結果——例如，決定和某人結婚，決定和某人分手，決定做某件事，決定去某個地方。——而為了給這些盲目的決定戴上一頂堂皇的冠冕，便要告訴自己與別人“我醞釀很久了。”如此重復幾十遍，幾百遍，漸漸連自己也被催眠，以為那決定真是經過熟慮，于是便義無反顧深信不移地去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此時的瑤琴就是如此。她半躺著，眼光呆直；她在心里繁復對自己說，既然已做出決定，就不能變卦。終于，她說服了自己。而她清楚，計劃機密，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一旦泄露，全無逃走的可能。她得盡快去找玉婷，把自己的決定跟她說，跟她商量下一步該怎么做。此時，她顯得異常冷靜。

“丫頭~~~俺去田里看看，你在家好好呆著~~~”孟都尉在中堂朝她喊。

她心里一驚，忙道：“哦！知道了，爹！”

接著緘默了一盞的功夫，孟母推開她的門，道：“丫頭，快起來，吃早點了！”她趕緊裝作若無其事，仿佛方才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哦，我就起來。”她有些手忙腳亂地應對。

孟母看看她，走到床邊，道：“你爹說你兩句也應該。要不，咱別跟凌翔處了吧？讓你爹放心。娘知道你喜歡凌翔，可你爹他反對，怎么辦呢？”

瑤琴心上一松，道：“娘，你說什么呢！我要起來了！你先出去吧~~~”

孟母又睄睄她，一面轉身出屋一面道：“你們爺倆都這么倔……”

瑤琴似逃過一劫，連忙爬起，穿好衣服，打著哈欠踱到中堂吃早飯。她想，我待會就得去找玉婷，于是狼吞虎咽起來。待吃完，她便將碗筷一推，口中含著半口饅頭道：“娘！我得出去一下兒！”說著便一溜煙跑出去了。

孟母和藹，哪里攔得住她，只好跑到門前：“丫頭，你又哪兒去啊！”瑤琴不應。她也無法，只能跟一句：“早點回來！別再惹你爹生氣！”之后搖著頭，自顧自地回去收拾桌子了。

*

話說陳玉婷離家五載，已有些不慣家鄉了。首先的不慣，就是日出方興便被陳母叫醒，她雖腹誹也無奈何，只好爬起來。在丞相府里，無論寒暑，丫嬛們都得在寅時起床，但玉婷享有特權，可安然睡至辰時。當然，這特權是云玨賦予的，別人敢怒不敢言。

迷迷糊糊地穿戴畢，迷迷糊糊地洗漱完，玉婷推開門，耀祖和老劉已在中堂聊天。

“哈！俺們正說你，你就起來了。”陳耀祖道。

玉婷懶懶坐到他爹對面，問：“說我什么事兒？”

“你爹他操心你的婚事，想托媒人給你說個婆家~~”老劉笑道。

“婆家！？”玉婷詫異道。“爹，您別瞎操心了！我一個人過得挺好。”

陳耀祖道：“胡鬧！‘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如今只身在京，雖說衣食無憂，總不是長久之計~~我看你還是先成了親，再回京城也不遲。”

玉婷低頭擺弄指甲，待爹說完，笑問：“那您打算把我許給哪家？”

“哪家自然得挑，自然得門當戶對才好……”父女倆正在矯情，陳母滿載碗筷進屋來，早餐時間開始。玉婷面前的，是一碗油汪汪熱騰騰的排骨面，她只是看著發愣。

陳母見閨女不動筷，道：“婷兒，怎么不吃？這是你最愛吃的！劉師傅您可知不道，她小時候，一個人能吃一大碗呢！吃完面條，端起個碗來咕嚕咕嚕把湯也喝得精光。”

老劉聽著發笑，玉婷卻尷尬，又不能不吃，只得硬著頭皮塞下去，可竟是越吃越多，終于剩下大半碗，實在塞不進了。

這時，她多想能有一碗牛乳和一碟蜂蜜蕓豆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