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覺醒來，我翻了個身。回到人間已經一個星期了，我什么都沒干，只是到處游蕩。晚上回到安海大橋，下雨的時候就躲在打烊的小商店里，糊里糊涂地一覺睡到天亮。

翻身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張紙片一樣的東西在我身邊飄舞，在風中緩緩下落。在安海大橋橋頂這么高的地方怎么會有紙片？我敏捷地伸出手，抓住了這張亂舞的紙片。紙片上寫著幾個字：今晚，到安海商業中心金融大廈23層第2310辦公室，有個獵物，很適合你。

我把紙片揉成一團，扔到大海里。這一定是未央趁我睡著的時候，放在我身邊的。沒想到，未央會為我物色獵物，她是有多么渴望我脫離死神的身份？

現在是早晨，新的一天剛剛開始，先到處走走再說吧。剛好橋上來了一輛公交車，我跳到公交車車頂，公交車載著我一路朝市區開去。

沒想到，半個小時后，公交車來到了安海商業中心。我下了車，此時，正好是上班高峰期，馬路上擠滿了汽車。人行道上，一個個衣著整潔的上班族朝各自的辦公樓走去。盡管是早晨，但大多數人看上去都沒什么精神。

在地鐵的一個出口，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樂手正在彈吉他，邊談邊唱著。吉他彈得還算不錯，但歌聲太沙啞了一點。樂手面前放了一頂帽子，里面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零錢，看來是個賣藝的歌手。幾輛早餐車在賣早點，但生意看起來都不太好。這個早晨，繁華的安海商業中心，看起來有些尷尬。

我的獵物，也許就隱藏在這些上班族中呢。我一邊想著，一邊瀏覽著從我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盡管大多數人看起來都萎靡不振，不過，都很正常，死亡氣息和哀傷氣息都不濃厚，看來，獵物還沒出現。

我走到金融大廈入口處，在那里等了一天，也沒等到我的獵物。到了天黑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年輕女人走進大樓，身上籠罩著濃厚的哀傷氣息。看來，這就是未央所說的獵物了。我跟著她走進大廈，因為我隱著身，沒有人發現我。

年輕女人看上去心情不佳，臉色一直很不好，一副很疲憊，得不到有效休息的樣子。年輕女人走進電梯，我也跟著走了進去。

電梯來到23樓，年輕女人離開了電梯，朝辦公室走去。走廊上有一處門禁，年輕女人從包里取出員工卡，在感應器上刷了一下。我看了一眼那張員工卡，姓名一欄寫著“梅雨”兩個字。看來，這就是獵物的名字了。

這時候，大多數員工已經下班了。梅雨坐在辦公桌前，背靠著轉椅，時而操作著電腦，時而和下班的同事打招呼。在辦公室里的員工走得差不多之后，一名主管模樣的中年男人走進辦公室。

“梅雨，這是今晚你需要完成的工作，”主管微笑著把一疊文件放在梅雨的辦公桌上，“最近幾天晚上，辛苦你了。”

“沒事。”梅雨微笑著拿過放在最上面的文件。

“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哪里不舒服嗎？”主管關切地問道。

“哦，沒有，可能是上班的路太長，空氣又太差，”梅雨說著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看樣子又要下雨了。”

“是啊，最近天氣一直不好，留你一個人在辦公室，實在抱歉，”主管臉上寫滿了歉意，“這個項目太趕了，所以只能占用你晚上的時間。不過沒關系，這個項目完成后，整個部門都會放一個長假，還有一筆獎金。到時候，大家一起出去散散心吧。”

“好的，經理，我會努力的。”梅雨點點頭，掃了一眼文件。主管說完就離開了，離開之前擔憂地看了一眼梅雨。的確，梅雨的臉色很差，而且，好像和壞天氣無關。

最近一直在下雨，沒完沒了，好不容易停了幾天的雨，看樣子又要卷土重來了。這時候，辦公室里的人都離開了，只剩下梅雨一個人。梅雨起身給自己煮了一壺開水，然后從背包里拿出一瓶感冒藥。看來，梅雨是感冒了，怪不得剛才梅雨的話語有些含糊不清。

水開了，梅雨倒了一杯開水，開始了晚上的工作。我繼續耐心等著，同一樓層的辦公室的燈開始熄滅，只剩下梅雨的辦公室還亮著燈。

梅雨用嘴唇試了一下水溫，涼得差不多了。梅雨把兩粒藥片塞進嘴里，喝了點水，咽下去。

“晚上一個人在這里辦公，不害怕嗎？”我顯了身，在梅雨背后開了口。梅雨轉過身，看到了我，嚇了一跳。她驚叫一聲，手一松，杯子朝地上摔去。趕在杯子落地之前，我接住了杯子。

“你是誰？”梅雨一個箭步跑到角落的茶幾前，舉起了一把掃帚，顫抖著對準了我。

“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慢慢朝辦公桌走了幾步，把杯子放回桌上，“你覺得我像是要傷害你嗎？”

“等等，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梅雨打量了我幾眼，汗水從額頭上冒出來，“我真的見過你，可是就是想不起來。”

我之前自然是沒見過梅雨，也就是說，梅雨見到的，也許是另一個死神吧。這么說來，梅雨已經是別的死神的獵物了？那為什么沒有死神來阻止我靠近梅雨？

只有一個答案，梅雨之前見到的那個死神，是未央。正因為此，未央才會在我身邊留下那張紙條。

這時候，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伴隨著手電筒的光線。一個保安開了門，探頭朝里面看來。

“梅雨小姐，怎么了？”保安關掉手電筒，掃視了一圈辦公室，沒有看到我，“你怎么舉著掃帚？”

“我……”梅雨看看我，又看看保安，臉上的驚慌漸漸轉化為恐懼。我把食指豎在嘴邊，再次告訴她：“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只有你能看到我，別告訴保安這件事情。”

“我……看到地上有點臟，所以，想打掃打掃……”梅雨放下掃帚，“就是這樣。”

“真的？”保安半信半疑。

“是的，沒錯。”梅雨用力點點頭，想讓保安相信自己的話。

“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情，隨時打內線電話給我。”保安又不放心地看了辦公室一眼，而后才緩緩離開。

保安一離開，梅雨手里的掃帚立刻掉在地上。梅雨倒在沙發上，暈了過去。

9

我侵入梅雨的夢境，梅雨的夢境雜亂不堪，像是被龍卷風光顧過的大地。梅雨不停地奔跑著，邊跑邊大叫著。跑到一處懸崖邊的時候，梅雨跑不了了。我沖上前，把梅雨推下懸崖。梅雨猛然醒過來，看見是我，正要發出驚叫，被我捂住了嘴巴。

“不把你推下懸崖，你是醒不過來的，”我說道，“別害怕，我真的不會傷害你。”

“你是誰？為什么只有我能看見你……”我松開手后，梅雨捂著胸口，哆哆嗦嗦地說道，“你是鬼魂嗎？我和你之間有什么聯系？辦公樓的傳說是真的嗎？”

梅雨問了一連串問題，弄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好表明了我的身份：我是死神。

“死神？太好了，你終于要帶我走了……”梅雨捂著臉，哭出聲來，“快帶我走吧，我快受不了了……”

梅雨的哀傷氣息果然很重，未央又拋給我一個難題了。我上前輕聲安慰著梅雨：“出什么事情了，慢慢說，好嗎？”

“死神，你盡管帶走我好了，為什么要知道我的故事？”梅雨慘笑一聲，“是不是每個人在臨死前，都要回顧自己的一生？”

“你那么想死嗎？”我問道。

“是的，我想死想了7年了，可是我對死亡的恐懼超過了對死亡的渴望，誰讓我是一個那么懦弱的人呢！”梅雨擦去眼淚，輕嘆了一口氣，“死神，你來得正好，帶我走吧，用什么方式都可以。”

“看來，你并不想死。”我說道。

“不，我是只是下不了手而已，”梅雨搖搖頭說道，“死神，你神通廣大，一定能帶走我的，對吧？”

“我是死神，我的工作只是在人們死后帶走人們的靈魂，卻不是行刑者，”我說道，“我不能親手殺死你，不然，我會受到懲罰的。”

“那你來干什么？”梅雨問道。

“是我一個朋友讓我來的，她也是死神，就是之前你見到的那個，”我說道，“你是在夢境里見到她的吧。”

“是啊，怎么？死神不只有一個？”

“死神是一個群體，成員都是處子，女性，因自殺而身亡，”我說道，“當然不止一個。”

“所以，你是自殺而死的？”梅雨問道。

“是的。”我點點頭。

“那你告訴我，怎樣才能下定決心讓自己去死？”梅雨握住我的手，眼睛里散發出絕望的目光，“你教教我好嗎？”

“什么事情讓你這么想死呢？”我問道。

“是因為我弟弟，”梅雨的眼淚又掉下來，“聽起來很不像話，對吧？”

“說說看。”我說道。

梅雨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期間幾次被眼淚打斷。聽起來，梅雨的故事和其他不幸者的故事一樣悲慘，卻又獨一無二。

“所以，你的大學時光，是在安海大學度過的吧，”我說道，“我有一段時間也很向往安海大學呢。”

“可是對我來說，那卻是一個監獄一般的地方，沒有自由，”梅雨輕輕吐出一口氣，“我本以為到了外地的大學可以呼吸幾口自由的空氣，沒想到，在我父親的勸說下，我還是退讓了。”

“為什么不跟你家人說出你的難處呢？把你綁架在弟弟的命運上，是不公平的，”我說道，“你的家人會理解你的吧。”

“可我是個懦弱的人，一直不敢說，就算是說了，也被父母誠懇的三言兩語打發了，”梅雨說道，“而且，別人會怎么看我呢？會說我自私地拋下有缺陷的弟弟，去過自己的瀟灑日子。說到底，還是因為我太懦弱了。”

“可是，你的懦弱又情有可原。”我說道。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痛苦不已，進退兩難，”梅雨說道，“死亡是唯一可以解決的手段，我卻同樣沒有勇氣。”

“如果你因此選擇死亡，也是自私的行為吧，”我說道，“人們會同情你，但也會責備你。而你對家人的付出，也會付諸東流。”

“所以，死神，你是覺得，我不該死嗎？”梅雨看著我，一臉的不可思議，“你真的是死神？”

我無言以對，梅雨站起身來，朝辦公桌走去。

“一定是我瘋了，才會看到你這個幻覺，”梅雨邊走邊自言自語，“我必須工作了，死神，讓我相信你只是我的一個幻覺，好嗎？”

我嘆了口氣，隱了身，這下，梅雨真的看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