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梅雨一直工作到深夜，過12點(diǎn)的時候，梅雨伸了伸腰，長長吐出一口氣來。而后，又環(huán)顧一圈辦公室，確認(rèn)我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果然是個幻覺啊，”梅雨苦笑一聲，松了口氣，“看來我真是病得不輕。”

“再次提醒你，這不是幻覺，”我再一次顯身，“我只是不想打擾你的工作而已，順便，讓你靜一靜心。”

梅雨呆呆地看著我，像一尊雕塑一樣站了半天，一動不動。

“也許，一覺醒來就看不到你了吧？”過了好久，梅雨才開口，“死神，你白天不會出現(xiàn)的吧。”

“我任何時間都可以出現(xiàn)，只不過，在晚上出現(xiàn)比較合適而已，”我說道，“剛剛我一直看著你，不過沒有顯身罷了。”

“死神，你說，你是因?yàn)樽詺⒍赖模瑢Π桑俊泵酚贽D(zhuǎn)過身，來到飲水機(jī)前，用一次性杯子裝了一杯水，“你為什么要自殺呢？”

“因?yàn)榧胰隋e怪了我，一時想不開，就從安海大橋上跳下來了，”我說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嗯，好像有印象，當(dāng)時警方在找一個失蹤的女高中生，找了好幾個星期呢，最后什么也沒找到，”梅雨端著水走過來，“你喝水嗎？死神？”

“謝謝。”我從梅雨手里接過杯子，放在桌上。

“原來，我還被尋找了幾個星期啊，”我笑了笑說道，“可是，也只是幾個星期而已吧。”

“你死后，去看過你的家人嗎？”梅雨問道。

“沒有，因?yàn)椴桓胰ィ蔽蚁肓讼胝f道，“其實(shí)我死后不久，有回過一次家，看到了焦急不已的家人。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我已經(jīng)死了。或許，到現(xiàn)在，他們也不知道吧。”

“你應(yīng)該回去看看，至少應(yīng)該告訴他們，你已經(jīng)死了，”梅雨說道，“讓他們斷了對你的思念。思念一個下落不明的親人，比思念一個死去的親人痛苦多了。”

是啊，我的確應(yīng)該回家看看。如果我不再是死神了，就沒什么機(jī)會再見到家人了吧。

“所有死神都和你一樣嗎？會和臨死的人講話，”梅雨雙手相握著，支撐著下巴，“我還以為所有死神都是一副兇巴巴的樣子。”

“只是我喜歡這樣而已，我總覺得，每個生命都是有價值的。在他們臨死前，應(yīng)該讓他們發(fā)泄發(fā)泄，”我笑著說道，“你呢，你有什么要發(fā)泄的嗎？”

“有啊，好多，只是，平時都沒機(jī)會罷了，”梅雨說著，眼光望向窗外，“又下雨了。”

我抬頭一看，窗外傳來了淅瀝瀝的雨聲。梅雨聽著雨聲出了神，好久都沒說話。

“我是在雨天出生的，名字里也有一個雨字，”梅雨緩緩說道，“我弟弟也是在一個雨天出生的，前幾天就是他的生日。可是，我卻很討厭雨，從我弟弟出生之前就討厭。”

“這就是宿命啊。”我感嘆道。

“對啊，宿命，我注定要與我不喜歡的人和物糾纏一輩子，”梅雨說道，“我無數(shù)次地恨過我的父母，恨我的弟弟，恨我父母有了我之后為什么還要再生一個弟弟，恨我弟弟為什么是一個癡呆兒。倘若沒有這一切，我該活得多好啊，我可以不用自卑，去我喜歡的大學(xué)，和喜歡的人呆在一起，結(jié)婚，生孩子……過上大多數(shù)人擁有的正常生活。而不用像現(xiàn)在一樣，完全看不清未來的路。更可悲的是，阻礙我視線的，是我無法甩開的家人。你說得沒錯，這果然是宿命。”

“這一切可以挽回的，除了死亡之外……”我說道。

“我就是因?yàn)樘橙趿耍艜@樣。可是，這是我的錯嗎？”梅雨打斷我的話，用質(zhì)問的語氣說道，“多少人和我一樣懦弱，可他們不過是沒遇到麻煩而已。可偏偏……宿命啊……”

“你需要休息，你太累了。”我站起身說道，“我也是。”

“死神，告訴我，你是如何下定決心讓自己去死的？”梅雨抬起頭，仰視著我。

“去睡一覺吧。”我冷冷說道，隱了身。梅雨失魂落魄地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來到走廊上，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這時，我見到了未央。

“怎么樣，需要我?guī)湍阋话褑幔俊蔽囱胄χf道，“這個獵物，不錯吧。”

“一點(diǎn)都不好，太讓人悲傷了，”我搖搖頭說道，“我還是喜歡做紅水晶死神，面對無可挽回的死亡，我反而能安心。”

“懦弱的死神啊。”未央突然說道。

“怎么了？”我問道。

“你比任何人都害怕死亡，對吧？”未央輕蔑地笑了笑，“這不是善良，這是懦弱。”

“也許吧。”我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宿命啊……”

11

雨一直下到天亮，梅雨從沙發(fā)上起身的時候，只覺得很累，很困。我怎么睡在這里了？梅雨想著，哦，昨晚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和死神聊了很久的天。對，那一定是一個夢境，這個世界上怎么可能會有死神呢？

該回去了，爸媽今天很忙，梅林需要照顧。想到這里，梅雨站起身，摸了摸額頭，還好，只是頭暈而已，沒有發(fā)燒。梅雨又吃了兩粒感冒藥，到衛(wèi)生間整理了一下儀容，總不能讓同事看到自己邋遢的樣子吧。

同事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上班了，梅雨簡單交接了一下工作后，離開了辦公室。我坐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目送著梅雨離開。梅雨今天不會有事的吧，我想。

辦公室里忙碌的一天開始了，我無聊地坐在沙發(fā)上，這個白天也許就要這樣度過了。我突然想到我應(yīng)該去梅雨的家里看看，不過想了想，還是算了吧。

在辦公室里呆了一天，才發(fā)現(xiàn)梅雨是個話題人物。大多數(shù)人都對她癡呆的弟弟很感興趣。有的人很同情梅雨，也有的人為梅雨不值，于是我又得知了一些梅雨的情況。梅雨剛進(jìn)公司的時候，和一個男同事發(fā)展成為男女朋友。兩人的戀情剛開始不久，男方的家人就知道了梅雨家里的情況。最后，在男方家長的強(qiáng)烈反對之下，兩人的愛情夭折了。不知道這件事情對梅雨的打擊有多大，可是，人的意志，往往就是這么瓦解的。

雨幾乎下了一整天，傍晚的時候停了一下，而后又繼續(xù)下雨。辦公室里的人們開始離開的時候，梅雨匆匆跑進(jìn)辦公室。梅雨的臉色看上去更差了，盡管如此，她還是堅(jiān)持坐到辦公桌前，準(zhǔn)備晚上的工作。

主管看到梅雨的情況，擔(dān)憂不已，提出讓梅雨回去休息，今晚就別工作了。可梅雨還是堅(jiān)持留下來，主管減少了一些工作量，好讓梅雨早點(diǎn)休息。

同事們陸續(xù)離開，不少人對梅雨很關(guān)切，每一次梅雨都是笑著說沒事。至于是不是真的沒事，恐怕只有梅雨一個人知道了。

辦公室里的人全都離開之后，保安來到辦公室里。梅雨連忙起身：“有什么事情嗎？”

“沒什么，梅雨小姐，經(jīng)理讓我關(guān)照一下你，”保安說道，“有什么事情的話，盡管給我打內(nèi)線電話，我一定盡力幫忙。”

“謝謝你，我沒事。”梅雨很感激，笑得也自然了些。

保安又囑咐了幾句話后才離開，梅雨打開一份文件，仔細(xì)瀏覽起來。

“你的臉色比昨天還差，為什么不休息一下呢？”我來到梅雨身邊，顯了身，“又不是不能休息。”

“啊？是你啊？嚇了我一跳，”梅雨驚訝地手一松，文件掉在了地上，“你又出現(xiàn)了？我又在做夢嗎？”

“你沒在做夢，這一切都是真實(shí)的，”我說道，“今晚的工作，真的必不可少嗎？”

“這個項(xiàng)目完成之后，會有一筆獎金，家里挺缺錢的，”梅雨自嘲地笑了笑，“我盡力而為吧。”

“那我不打擾你了，早點(diǎn)休息。”我轉(zhuǎn)過身，離開了辦公室。不去理會，也許是最好的辦法吧。

雨勢小了一些，我靠在走廊的一扇窗前，無聊地看著籠罩在夜幕和雨簾下的城市。在梅雨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梅雨為了家人努力地活著，而我為了家人而死。我們是兩個極端，卻彼此相望。未央說我是懦弱的，是的，我對死亡一直很恐懼，恐懼自己的死亡，也恐懼別人的死亡。

這時候，我倒是挺希望未央出現(xiàn)。這時候，有人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回過頭，果然是未央。

“站在窗前，想什么呢？”未央問道。

“想一想這兩年的生活，過得好不好，”我說道，“你呢？”

“你希望梅雨能活下去，對吧？”未央說道。

“對啊，活著，難道不是一件應(yīng)該的事情嗎？”我反問道。

“那么你的死呢？是一件應(yīng)該的事情嗎？”未央問道。

“只要有價值，就是應(yīng)該的。”我說道。

“價值？對誰來說，是價值呢？”未央說道，“你的死，還有梅雨的生，對你們自己而言，有價值嗎？”

“有啊，為什么沒有？”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可我還是逞強(qiáng)般地堅(jiān)持著。

“只是對你們的家人有價值吧，梅雨是為了別人而活著，而你，盡管成了死神，卻還在為別人而活，”未央說道，“為了家人而活著，還算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可是你現(xiàn)在，卻是為了一些無所無謂的人活著，你不覺得可悲嗎？”

“我現(xiàn)在做的這一切，只不過是出于感激，”我說道，“我的母親和奶奶，在我8歲那年為我而死，我從來就不認(rèn)為這是沒有價值的。”

“那么，價值何在呢？你還是逃不過的你的災(zāi)年，最后你還是難逃一死，”未央輕蔑地否定了一切，“她們讓你安然度過了第一個災(zāi)年，可你還是逃不過第二個災(zāi)年。你最終還是死了，還搭上了兩個親人的生命。她們的死，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徒勞而已。”

我震驚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未央像是得勝的將軍一樣，乘勝追擊。

“所以，該死的人，就應(yīng)該去死，”未央說道，“讓一個人痛苦地活下去，也是一種罪惡。”

這時候，辦公室里傳來一陣聲響，好像是誰摔倒在地上。我轉(zhuǎn)身沖進(jìn)辦公室，只見梅雨趴在地板上，渾身顫抖著……